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红楼之柳湘莲》 第一回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锦绣戏台上着素净戏服的旦角水袖轻抛,哀哀婉婉低吟这传唱于世的《牡丹亭》四美之句,身姿回转间一双精心描绘过的凤眼可谓顾盼生情,台下诸人只觉那眸子如嗔似怨,幽幽怜怜,偏又于缠绵中透着些许怨怼冷意,真真令人欲亲不能、欲远不舍。 “这冷面郎君可是越发冷了。若不是我打小儿还略听了些曲儿,晓得今儿个柳二郎唱的是游园惊梦,可不是要以为这台上改了章程,唱姬别霸王呢!” 锦乡伯之子韩奇平日最是个心直口快的,将将能从唱作俱佳的“杜丽娘”身上收回眼,便对着一旁正自斟自饮的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挤眉弄眼。 冯紫英闻言一乐,也不答话,自面前小几上的八宝食盒里拣出粒花生仁儿就对准韩奇丢了过去。 韩奇自不会束手待毙,歪头欲躲,谁成想恰巧迎上掷偏了的果仁,鼻梁骨吃了记响脆。 “嘶……” 韩奇自小儿也是祖母母亲护在内院捧着长大的,他老子弹他一指头便要受他祖母一拐杖,何时吃过这等亏?一时疼得眼歪嘴斜。 冯紫英眼瞅着韩奇睨着他的眼神都冒着红光,却浑没放在心上。 他一向摔打得极皮实,别说这韩奇本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便真个儿是铜皮铁骨,大不了吵嚷起来,他与柳二郎也是四手不惧双拳。 “若是叫柳二郎知晓你积了几辈子的福气听他串戏还挑三拣四胡说八道,你自个儿说说,这一盒子花生儿并各色干果可够吃?” 冯紫英虽瞧不大上韩奇素日流于猥琐痴傻的习气,却也不愿他真在自家做东道的地界儿为着几句轻薄话与柳湘莲结了怨,少不得挑着刺儿劝了一句。 毕竟这园子里但凡与柳二郎相熟的,都瞧出这位爷今日心里怕是不爽利的很。 韩奇也不是个愚的。先时不过是多吃了几口酒借着醉意耍混,如今心思转了过来,立时便低头老实抓果子去了,直叫旁边看戏的陈也俊笑得撒了酒。 冯紫英实是一番好意,既护了柳湘莲的颜面,又替他免了一桩祸事。 ——依柳湘莲的脾性,若知晓了韩奇方才那番话,再加上几桩旧事,少不得便要使使拳脚功夫。 殴了锦乡伯公子却不是如耍弄薛霸王那般好了局的。 然冯紫英却不知他这般作为恰恰违了柳湘莲的心意。 柳湘莲今日心中确是郁郁难平,又无妥帖人可以分说,正想寻个自讨没趣的愣头泻火,偏又被冯紫英一行瞧见好说歹说强拉来串戏,又吵嚷着寻一二美优伶来与他消烦忧。 他一贯极仗义,世家豪门子也好贩夫走卒屠狗辈也罢,论上了兄弟二字,刀山火海无有不应的,实张不开口,叫一干友人知晓他竟是为了心仪女子嫁不得如意郎君而面露愤懑之色。 再三推辞不过,柳湘莲只得按捺下心事随众人玩乐,暗中却已惦记上素有龌龊过节的韩奇等人,打着挑事动手好纾解一番的算盘。 做贼一般娶新妇的荣国府他闹不得,迷了心窍迎娶薛氏女的贾宝玉他打不得,不过是收拾个把纨绔,莫非还要他这个祖上也袭过爵的世家子偿命不成? 十指轻捻兰花,柳湘莲的心绪却是随初尝情之妙处的丽娘愈发乱了。 那样一个孤标傲世至纯至性的女子,一夕失了可与她相伴口齿噙香对月吟的有情郎,又该如何自处?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莫非竟真的一语成谶? 若不是瞧出了宝玉对她已是情根深种,又风闻贾家已为二人定了亲事,他堂堂七尺男儿,又何必畏首畏尾空藏满腹心事? 那般聪慧灵透的女子,又究竟受了几多苦楚,才做得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句子? 他纵结交三教九流、友遍天下,此时得了这般恼人消息也不过袖手看她愁绪满怀无释处,徒叹一声明年花发虽可啄,却是人去梁空巢也倾。 心底生出几许涩意,柳湘莲一时不察,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竟足足拖了三拍,一拍三叹,九曲九转皆是情,惊得一众乐师慌手慌脚不知如何描补。 然在场诸人也已无暇理会这点子微末小事。 几个在院外候着的小厮没头没脑的滚了进来,也不怕惊了各自的主子,一个个号丧般扯着嗓子叫嚷。 柳湘莲离得远,耳边又尽是管弦之声,直待冯紫英慌乱间起身翻了案几,才听着了一声“荣宁二府叫锦衣卫抄了”。 抄了。 细细品了片刻,柳湘莲才将将回过神智,只觉似重锤打过心头,一个踉跄倚上台柱,仿若五脏六腑尽移了位,三魂七魄皆离了体。 那厢冯紫英终究年长几岁,较柳湘莲等沉稳得多,已是连声指派起长随小厮,又客客气气点醒了韩奇等人。 柳湘莲于高台上冷眼望着院内众人速去者有,慌乱无章者有,不由暗啐一声,咬牙缓步下台,行至冯紫英面前团手一拜。 “弟不若兄,家有妻儿老小避忌甚多,愿代兄照拂一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柳湘莲与冯紫英尚未商量出个章程,正在病重的贾母身前侍疾的林黛玉便与贾府的内眷一起,被官兵送至了铁槛寺。 幸而今上怜黛玉之父文正公林海忠于王事,身后又仅余此女,特谕领兵抄检的忠顺王不得怠慢欺侮,以免寒臣下之心。 忠顺王既得了明旨,自不会为难忠臣遗孤,才封了荣国府正门并各角门便备下一辆华盖车供林氏女乘用,待得行至铁槛寺,更将寺内一座上好的独居院落指与黛玉,并留下两三粗使婆子侍候。 黛玉虽得了“可安心静养,林氏家人并不在抄检之列”的话,仍是愁眉不展,泣泪涟涟。 一者忧贾母病体沉疴难熬这天降横祸牢狱之苦,二者却是思及分别时贾母声色俱厉的教导之语,竟连日日挂在心头的宝玉都放下了。 原来,贾老太君数月前夜里不知怎地受了凉,虽日日遵太医的方子用药,到底是上了年纪,竟再没起过床。 黛玉父母双亡,心里早已将外祖母当做了至亲尊长,一听得贾母恐不大好,竟不顾她自个儿的身子也是三天两头风吹吹就倒了,亲在贾母跟前守着,捧汤捧药全不假他人手,几月间连贾母院子的内门儿也不曾出过。 大祸临头之时,因二人一个是上谕不可怠慢的遗孤,一个是钦封的国公夫人一品诰命,抄检的官兵倒是十分客气,礼遇有加,只咬死了一条,绝不准黛玉与贾母同行。 纵是黛玉放下千金小姐的身段再三据理相求,以至惊动了忠顺王爷,也只得了一句“贾家人法当一处处置,林姑娘不必忧心”敷衍了事。 黛玉又岂不知国法?无非是怕贾母身子承受不住,才一再以孝道相求罢了。 此时被忠顺王拿国法压得哑口无言,只得执帕掩面恸哭,却兀自攥着贾母的手不肯稍离半步,显是打得与贾母共进退的主意,直急得几名领头搜检贾母院落的内侍抓耳挠腮,眼看着失了耐性便要命人动手。 哪知还没等他们近了黛玉的身,一直面色灰败气息微弱的贾母便使尽了浑身力气打开了黛玉的手。 “痴儿!我白疼你了!” 贾母气得直哆嗦,下死力想戳黛玉的额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手,当真是又气又急,瞪着犹惊愕失神的黛玉嘶声大骂。 “你父你母皆已故去,去前哪个不是为你竭尽了心力!只怕安排的不妥帖!还不是盼着你福寿双全也得个儿孙满堂!老婆子照看你十余载,也不过如你父你母一般的心思,万不敢得你这般舍了命尽孝!” 贾母还待再骂,有那见机快的内侍已趁黛玉神思怔忪之时将她强拉至了门边,门外急招来的粗使婆子也候在了车辇边儿上。 黛玉强挣了半晌,又哪里是婆子们的对手,不过拉扯了几下便被塞进了车里,伴着贾母隐约几声“舍本逐末,白费了读书识字”的训斥离了贾府。 黛玉并非愚笨不堪之人,被贾母推离的惊愕焦虑一去,便品出了外祖母话中的真意。 贾母分明是说她不明孝之一道奥义,舍本逐末,行事反令尊长担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她明知皇命难违仍执意犯险,意欲与贾府众人一同下狱,虽是为了于贾母身前尽孝,却是置一己安危于不顾,身体发肤恐五一可得保全,又何尝不是不孝? 世俗常言慈母严父,她却得有慈母慈父,爱宠有加,何其幸耶。 思及老父故去前的音容笑貌,黛玉不禁泪如雨下。 老父缠绵病榻仍不忘叮咛照拂于幼女,悉心筹谋,所图不过是护独女一世安宁,可谓慈爱已极;她却将父亲的殷殷期盼置之脑后,任性妄为,竟不能遵父母命而行,实是枉为人女,不孝至极! 若只为了给外祖母尽孝也便罢了,然黛玉心底最是清楚,为了她与宝玉的儿女私情,她这些年耗损心神每每病由心生,才未能调理好身子,反露出几分薄暮之状,确是愧对父母双亲。 亏她往日自许清高出尘,竟是日日自怜自哀,时至今日方忆起父母去时教导。 世人皆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诚不我欺。 第二回 这厢黛玉幽居中忆起父母慈容羞愧已极,柳湘莲在外为探听消息也是费劲了浑身解数。 俗话说得好,衙门自古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似柳湘莲这般意欲探望原就无理的犯官家眷的,本是银子淌水一般使出去也未必能如愿,更遑论他手头向不宽绰? 故而定策之时,柳湘莲并冯紫英二人便约定此事由柳湘莲出面打点周旋,冯紫英则暗中资助银钱。 其中自也有二人料着冯府几位老爷必不许冯紫英沾染这等祸事的缘故。 可谁成想一贯诸事不挂心的冯将军处置起家事来雷厉风行竟更胜领兵,竟将冯紫英锁在了家中,言称胆敢私放大少爷的下人一律全家发卖,更连夜绑了他的两个贴身小厮,一顿棍棒下去,越发连个敢外出替冯紫英传递消息的人也没了。 等小厮杏奴天亮时分垂头丧气回来复命,柳湘莲便知冯紫英怕是叫家中看管起来了。 挥挥手命杏奴回去歇着,柳湘莲到底压不下心头的火气,衣袖一扫,便将手边案几上燃尽的烛台并灯芯儿剪子扫到了地上,唬得门外守着的小厮梨仙三步并作两步窜了进来,唯恐柳湘莲才熬了一夜就这样大火气,伤了身子。 “还请大爷宽心。”手脚利落的将物品归拢到一旁,梨仙偷偷拿眼觑了柳湘莲半晌,才斟酌着出言相劝:“冯大爷是爽利人,又一贯千金一诺,必不会叫大爷空等。” 柳湘莲正是一筹莫展心绪烦乱之时,乍听得梨仙这般胡乱猜测,不由心头火起,登时抬脚便要踹,偏又忆起梨仙打小儿伴他长大的情份,生生收住脚摆出了个金鸡独立的架势,说不出的滑稽。 梨仙竟也不怕他,抿嘴笑着一溜烟跑了,留柳湘莲一人不住摇头叹气。 他向来极少摆主子的谱儿,待小厮下仆也和善,从没有拿家仆煞性子的事儿,今日一脚尚未踢着便先软了心肠,只得一口气憋在心里,直堵得面色发青。 然而这火气既不是对着梨仙,更不是冲着冯紫英。 柳家虽因柳湘莲祖辈父辈皆早逝更兼支庶不盛而衰败,却也是祖上袭过爵位的人家,柳湘莲又岂能不知世家大户子弟的难处? 祖宗规矩样样要守,族亲长辈个个要尊。言谈必有人劝解,行动皆不得自专。 纵是柳家这样早已败落的,也不忘时时教导儿孙事事以宗族为重,神威将军把冯紫英关在家中,不欲其搅进贾府之事方是大族世家守成之本分。 别说冯紫英父母高堂皆在,换做柳湘莲自己,看着已然是当家作主顶门立户,也因着柳母弥留之际放下的话儿留下的布置,这么些年不过是丫鬟掌家得钥匙不得账本儿罢了。 这却是柳湘莲之母的一番苦心。 柳母晓得独子于经济仕途上并不很用心,反爱些串戏扮角儿的下流道道,眼见柳父已去她自己也不久于人世,竟将田产铺面体己尽皆交与心腹下人看管,言明这些日后只可交与柳湘莲明媒正娶的夫人。 交代完了,柳母也不含糊,立时便叫侍立在旁的柳湘莲跪下,发誓日后只依例查验账册,决不可仗势逼迫管事强用银两强卖田产铺面。 柳湘莲事母至孝,当日自是再三立誓,便是柳母去了,偶有银钱不凑手之时,也不过提前支领数月的月例银子,从没起过违逆柳母遗愿的心思。 忆及往事,柳湘莲不由一拍额头笑骂一句蠢物,忙叫回梨仙自往库房去了。 不提柳湘莲主仆如何筹措银钱,到贾府合家下狱的第三日晌午,终有个素来与柳湘莲交好的镖头着人递了话儿,言称寻了个当差的亲戚可通融一二。 柳湘莲自是喜不自禁,忙忙打点起谢仪并探监用的各样器物,紧赶慢赶,总算在第四日傍晚见着了羁押在一处的荣国府玉字辈的男丁。 饶是柳湘莲深知牢狱里那些磋磨人的手段,也不禁被贾府诸爷们的萎顿形状惊得一时无言。 贾琮贾环一个生下来便是黑眉乌嘴病弱样儿,一个则是经年神情猥琐行动畏手缩脚自不必提,只叹贾琏,当日平安州错马而过之时纵因耽于酒色而双目微浊,却也仍是英挺俊俏肆意风流的翩翩儿郎,如今下狱不足四日,竟已是神色颓唐目露绝望怨怼,较之当年似老了十数岁不止。 柳湘莲虽与贾琏不过点头之交,也不由心下不忍,捡了几句励人心志的话泛泛说了,又特特嘱咐若有事可寻阎姓牢头,暗指自己已打点妥帖,才细细寻起至今踪影全无的贾宝玉。 方那牢头说得分明,除了罪行极重的贾珍,贾府玉字辈的爷们儿都收监在此。 “柳兄弟可是在寻宝玉?牢内委实阴暗了些,柳兄弟若不嫌,我可为兄弟掌灯。” 再落魄失意,贾琏也是执掌荣国府俗务多年的当家人,贯会察言观色,少顷便觉出了柳湘莲此行之意,忙抬手欲接过柳湘莲手中油灯。 神色之恭之谦,再不复荣国府琏二爷的富贵骄气。 柳湘莲心中一恸,终是闭口不言,任贾琏接过油灯,照向牢房一角的蜷缩人影。 “宝玉前些日子失了通灵玉,人也有些糊涂,恐认不得柳兄弟了,还望柳兄弟海涵。”贾琏缓缓移到那人身旁,哄劝着让那人接了油灯捧在手上,才回身对着柳湘莲拱手致歉。 柳湘莲心底大骇,哪儿还在意贾琏说了什么,只拿眼死死盯着墙角神色痴傻呆怔,全无以往半分灵性的贾宝玉。 谁人不知荣国府宝二爷面如春花、鬓若刀裁,堪称翩翩浊世佳公子? 如今却肮脏邋遢好似街边惫懒闲汉,尚不如同居的堂兄贾琏庶弟贾环衣衫洁净头面齐整。 谁人不知荣国府宝二爷天资聪颖、才思敏捷,必定雏凤清于老凤声? 如今却神情呆愚、双目无神,尚不如道边顽童神智已开眉眼清明。 “怎地……也不能……” 柳湘莲真觉腹中千言万语也道不尽宝玉此时的落魄不堪,又不知从何道起,心中一时为至交遭此大难酸涩哀痛,一时却又难免生出些许庆幸。 如若宝玉早已痴傻不知世事,那背弃黛玉之情便非他本意。宝玉便不是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成亲前,便这样了?” 嗫喏半晌,柳湘莲心一横终究是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险些压不住话中些许企盼。 贾琏倒并未觉察出异样,只瞧着宝玉涎液外流的模样叹气:“太太也不知为他流了多少眼泪,不得已才想了个冲喜的法子,又求了娘娘的旨意,哪成想……哎,不提也罢。” 哪成想贤德妃赐婚不过数日,便故去了,哪成想贾妃恰薨在了二宝成亲当日,又哪成想当今丝毫情谊也不顾,贾妃未及装裹便抄了荣宁二府。 贾琏话中未尽之意颇多,柳湘莲也并未追问,只心下怅然。 宝玉就是痴傻一生,他也确是上尊父母之命下有媒妁之言,明媒正娶大红花轿迎娶了薛氏女,再无更改之理。 到底是无缘。 “这也是个人的命数缘法,还请世兄宽心。” 柳湘莲平日也是说惯了场面话儿的人,可唯独此事,他竟失了才智,陪贾琏默然半晌,吐出的劝解之语倒流露出了几分灰心。 贾琏不免哑然失语,不知如何作答。 若再拿着荣国府二爷的架子讥诮柳湘莲言谈失据,显是神思昏聩不识时务且伤人心;若接了这话,岂不是认了宝玉再无康复之日? 有心求柳湘莲多加照拂,可以柳湘莲的家世,能狱中打点保贾府众人少些苦楚已是不易。 况且世间多是锦上添花之辈,似这般雪中送炭能有几人? 莫寒了恩人之心方是正经。 柳湘莲自是不知他一句感伤黛玉命途多舛的话引出了贾琏这许多心思,正苦思应答之词,不妨披风被人用力一拉,险些迎面磕在监牢的木柱上。 定睛一瞧,却是宝玉。 “你带林妹妹走,她原不是我们家的人,不该受这份苦的。” 宝玉面上仍透着懵懂茫然,显是神思极为混沌,眼中却露出了些许洞彻世情的清明,也不理急得满头汗的贾琏,径自对着柳湘莲憨笑。 柳湘莲一窒,慢慢蹲下身反攥住宝玉的手,定定看着他的双眼,须臾才轻声逼问道:“林姑娘居于荣府内多年,她可愿离去?” 她怕是连心都一并留在贾府了。 柳湘莲人生得极美,眉眼间却总是透着几分淡漠冷意,才得了个冷面二郎的诨号,此刻面色一冷瞧上去颇为吓人,贾宝玉也不见惧怕,尤笑得开心。 “你去说,她必乐意的。”似瞧不懂柳湘莲眼中的隐忍复杂,贾宝玉抚掌大乐,竟伸手推了他几把,欲让他速去。 柳湘莲无法,只得低声叮嘱了贾琏几句,方起身自去了。 才出铁槛寺,等候多时的小厮杏奴便一脸喜气的迎了上来,作揖道喜。 “大爷,大喜事!方才倪大叔来信儿了,说是圣上恩旨,着放了贾家的珠大奶奶母子,又开恩命寻林家姑娘的亲眷,说是私产放还,令归家呢。” 第三回 柳湘莲得着消息的时候,宣旨的人将将离了关押贾府众女眷的铁槛寺配殿。 除了琏二奶奶王熙凤因重利盘剥并着包揽诉讼等罪另行处置,荣宁二府名牌上的女眷,上至贾母、邢王二夫人,下至贾蓉之妻都挤在这一间小小的配殿内。 此时天色已晚,配殿内仅有的几床棉被也尽覆在病重昏迷的贾母身上,邢王二夫人冻得面白唇青,哆嗦着叮咛了蒙今上恩旨开释的李纨几句,无非是些好生照看兰小子,日后重振家业的话,李纨皆一一垂首应了。 两个奉命领李纨出去的仆妇不由在旁暗暗咂舌,心道到底是百年国公府,都这步田地了,还不忘孝悌仁义,尊老扶幼,真真礼出大家。 可惜这两人不过市井出身,纵跟着牢头学了些人情往来,终究及不上荣宁二府诸人的精明圆滑,浑看不出邢王二夫人,尤其是素有善名的王氏眼中的丝丝不甘与嫉恨,也瞧不出李纨行礼时的顺服有余而恭敬不足,更不知几位太太奶奶这般落魄仍供着贾母这老祖宗的根由。 若不是当今最重孝道,众人还指望着这点孝行蒙赦,兼当下时节尚不算冷,谁又耐烦应付个病入膏肓的老婆子? 不提贾府诸女眷各自心底的算计,李纨正欲拜别邢王二夫人,一直侍奉贾母的薛宝钗却是一声娇呼将众人都引了过去。 竟是贾母醒了。 李纨素有贤德美名,此刻自是不肯落于人后,忙与两名仆妇告罪,随邢王二夫人挤到贾母身侧探看。 冷清幽暗的配殿霎时热闹了起来,一时之间邢夫人并尤氏婆媳念佛,王夫人领着探春李纨宝钗围住贾母嘘寒问暖,连入了铁槛寺后再不曾理会他人的惜春都闭目合掌,依稀还能瞧出几分荣宁二府尚未获罪时贾家老祖宗院子里上慈下孝、繁花似锦的模样,羡煞了等候李纨的两个婆子。 贾母昏睡多日,破费了些力气才瞧清楚围在身边的人影,蓦地脸色大变,竟不顾自己早已病得起不了身,挣扎着想拽立在李纨下首的宝钗。 王夫人在贾母身边立了三十年的规矩,对这位婆母的脾性知之甚深,忙推了把兀自怔愣的宝钗,含笑越前半步凑在贾母耳畔细说。 “娘娘自那年省亲见了宝丫头一面便觉投缘,前些日子宝玉身子不大爽利,老太太也是知道的,娘娘的意思是冲一冲,说不得金锁就引回了宝玉的命根子,便赐了婚,又怕事不成徒惹老太太悬心,才想着等宝玉身子养好了让他们小两口一齐给老太太磕头。” 改梳了妇人发式的宝钗身上仍穿着成亲当日的大红喜服,虽因在铁槛寺羁押了数日未曾梳洗显得形容狼狈,听闻姨母兼着婆母的王夫人说起她与宝玉的婚事后颊晕红霞的模样依旧娇艳如花,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被媳妇孙媳妇环绕的贾母却并未如两名仆妇所料想一般面露欣喜宽慰之色,眉眼间反倒很是抑郁愤懑,映着衰老的容颜更添些许落寞。 李纨自贾珠故去后受尽了上头两层婆婆的漠视冷遇,更有王夫人暗地里的打压刻薄,便是个不知世事的空心葫芦也早磨出了七窍心肝,一见贾母脸色微变,唯恐二人吵嚷起来误了自己与儿子团聚的大事,也顾不得一向最重的名声,连忙与三位长辈一一告罪,竟催着两个仆妇自去了。 尤氏婆媳也不是傻的,自是看出了贾母对王夫人的不满,又见看守的仆妇皆退到了门外,便也懒得再费神搭话吃夹板气,随口敷衍了几句就回了原处歇息。 不过须臾,贾母身边的孝顺儿孙便散了大半,只余邢王二夫人并宝钗探春四人立在榻前。 宝钗探春自是与王夫人同进退,邢夫人却是打着瞧贾母王夫人笑话儿的主意留了下来。 她与王夫人互为妯娌许多载,因着婆婆贾母偏心扶持二房,夫君贾赦贪花好色直将她当做摆设,儿子媳妇又与二房一条心,也不知吃了多少暗亏生了多少闷气,如今王夫人与贾母起了嫌隙,邢夫人只觉胸中多年恶气一扫而空,真是冷硬牢饭入口也香甜,又怎能不趁机多瞧几眼? 也是邢夫人时来运转。 若荣国府此时荣宠依旧,王夫人凭着积年的布置,但凡言语中服个软徐徐图之,又有王熙凤在旁逗乐凑趣儿,贾母再疼林黛玉,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说不得还要为了宝玉再疼宝丫头几分。 ——林姑娘是老太太的眼珠子不假,可宝玉才是老太太的心尖子。从古至今,只听闻人盲了目还可高寿,却从无失了心还可活的。 可王夫人偏偏就是忍无可忍。 生了二子一女仍当不得家做不得主时时奉承贾母她忍得,贾政偏宠赵姨娘养出了庶子庶女她忍得,女儿蒙旨成了娘娘贾母仍拿孝道作伐子处处弹压于她她忍得,贾母时时处处惦记着将林家的病秧子许给宝玉她也忍得,今日李纨母子与林丫头得恩旨开释,她再忍不得! 别说论年岁贾母必是走在她前头,便是贾母还在,放权与她多年迟早也不过是个摆设! 庶子庶女又如何?哪个比得过她的珠儿宝玉元春? 纵是面上不能驳了贾母的意思,到底她才是娘娘的生母,娘娘的意思老太太也奈何不得。 谁知谋算了半生,生生毁在了这天灾**里。 阖府入狱也便罢了,怎地今上竟降恩于那些个祸害! 李纨母子也不知是哪个命硬,生生克死了她好好的珠儿。 林丫头更是个催命的,她统共只剩了个宝玉,被这狐媚子勾得成日家厮混在内宅,经济学问学不进半点,宝丫头不过劝了几句,便被林丫头挑拨的招了宝玉的厌。 如今她的宝玉还陷在牢狱里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消瘦了几分,宫里娘娘也去的不明不白,这些祸害倒逍遥了! 王夫人心内一股邪火无处发,言辞间自然免不了带出些形状,挂不住以往恭顺孝敬的面皮,竟有些拿故去的元妃压贾母的意思。 贾母人老成精,如何听不出王夫人话里的意思,没有立时发作不过是身子发虚说不出话罢了。此时略觉得精神好了些,才半合着眼帘开了口。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是娘娘的意思,我这孤老婆子也无甚话说。” 贾母子孙满堂,媳妇孙媳妇皆全,自称孤老婆子显是讥嘲王夫人不敬不孝,王夫人脸色变了几个轮回,也只得垂首听训,并不敢直言顶撞,探春宝钗更是不敢言语。 “你既是宝玉的母亲,宝丫头的姨母,便是向来妒贤,也做得了这个主。” 许是气得狠了,贾母竟当着晚辈的面斥王夫人嫉妒不贤,直骂得王夫人面皮紫胀,几欲昏死过去,邢夫人在旁险些绷不住唇角,忙拿帕子半遮面避到了尤氏婆媳身边。 叱了王夫人,贾母也懒怠理会宝钗探春,只把眼一闭,再不瞧这些烦心之人。 贾母现在心心念念的,便是她的外孙女,林黛玉。 两个玉儿打小儿便在她院子里一道长大,情份自是深厚,她打着亲上做亲的主意也是有意撮合,只盼着两人小时青梅竹马,成亲后也能举案齐眉夫唱妇随,哪成想王氏竟为些陈年往事处处与玉儿为难? 现如今木已成舟,可叫她如何面对去了的女儿,如何劝慰一颗心思拴在宝玉身上的玉儿? 玉儿那孩子千般好万般好,却是个外柔内刚的脾性,最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可恨这王氏,竟敢背着她弄鬼! 然,也多亏了这王氏弄鬼。 如若王氏事先与她通了消息,她终究不能为了玉儿违了娘娘的意思。 罢了罢了,这也是两个玉儿命里无缘。 第四回 贾母狠狠折了王夫人的颜面后也有些倦乏,加之心内哀恸儿孙不孝媳妇不贤,面上不免露出了些许悲凉之色,更添病容,唬得一众贤惠媳妇孙媳妇又是一番手忙脚乱的探看照料,引得门外几个不明就里的末等差婆子真个儿将她们当做了那久病床前少有的孝子贤孙,却不知那真正在病榻前侍奉了数月的纯孝之人正在远离此间的一处院落内临窗嗟叹,病势渐沉。 原来,林黛玉虽有今上御旨赦免不曾与贾府女眷一道抄检下狱,又得了几名仆妇伺候起居,只不过碍于并无近支族人投靠才暂住铁槛寺,怎奈伺候之人皆不尽心贴意,她又生来性子细腻善感,将那些婆子的言谈举止尽收入眼,不免越发添了心病,兼之心内始终牵挂贾母宝玉等诸人安危,这几日里也不知呕了几次饭食,整夜无眠更是常有之事。 若不是仍记得贾母临别时的呵斥,感念父母之恩逼迫着自己每日按时进些吃食,又生出几许珍重爱惜身躯的心志,黛玉此时怕是已卧床不起了。 可恨她虽有心为外祖家分忧,却是有心无力,求靠尚且无门。 思及林家一脉竟已断绝,只余她一弱女子于世间漂泊无依,黛玉不由又是悲从中来,涕泪连连。 “哎哟,我说林姑娘,您哭也不能开着窗呀!这倘若吹病了,可让咱们怎么交代?” 黛玉正自握着帕子蹙眉拭泪,不妨府衙拨来伺候的姜婆子忽的抢到身前,桄榔一声合上了窗,嘴里也不依不饶,絮絮念叨。 黛玉一惊,只觉胸内擂鼓般突突乱跳,一时胸口憋闷不已,待要抚胸顺气,复又添了些恶心症候,侧首欲呕,偏偏腹内空无一物,当真是苦不堪言,直折腾了半晌方渐渐缓了过来。 “谢姜妈妈。” 不愿落人口舌,黛玉将将顺过气便垂眼轻声与姜婆子道了谢,又恐口中不洁之气外露,只拿帕子掩了面,并不露口鼻。 倒不是黛玉真个儿听进了这婆子的唠叨埋怨,更非瞧不出这婆子心里的算盘,只不过无意与她计较罢了。 黛玉心内清楚,这几个婆子虽受府衙差遣来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却并不耐烦伺候个无依无靠无甚油水可捞的孤女。 朝廷虽命下面好生照料于她,也不过是要拿她作脸面。天下士绅均晓得故巡盐御史林海之女蒙了浩荡皇恩,这便足矣,绝无人细究之后种种。 况且,往日居于贾府之中,尚有外祖母看护爱怜姊妹兄弟扶持,那些生就体面心富贵眼的奴仆下人又何尝少嚼了舌头? 这几个婆子不过是面上功夫较之贾府下人略差罢了。 垂眸轻叹,黛玉忆起旧日琐碎恼人之事不禁又添一分烦忧,愈发懒怠开口,只装作瞧不出姜婆子意欲搭话的意思,默然无语。 有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黛玉此刻便很有些当局者迷。 她只顾思这叹那、伤身世嘲世情,竟觉察不出自己心思的不同。 若是换做从前,受了婆子下人的怠慢,黛玉必是隐忍不发、郁积于心,而后借凄景抒伤情,怎能如今日这般,不过心底微嘲,便丢开手不再多想? 黛玉已是径自沉思,循事忆情,姜婆子却并未知趣退下。 她们老姐妹几个今回受命接了个毫无油水的苦差事,今儿好不容易上头给了将这病秧子药罐子送出去的机遇,不探出这林姐儿的打算,她如何与姐妹们交差? 再这么一日五六顿药吃着,怕是要她们自个儿掏私房钱填补了,否则忠臣遗孤死在了她们手里,定是要倒大霉的。 横竖这姑娘听着也是大家出身,总该有几门没抄检的亲戚,她们老姊妹日行一善,替她传个话儿也不值什么。 姜婆子算盘拨得噼啪响,也浑没将黛玉是否着恼放在心上,自以为琢磨出了妥帖说辞便欲凑到黛玉身边说话儿,哪成想才迈脚便让直冲进来的蔡婆子拦了下来。 “林姑娘大喜呀!您兄弟带着两个小子接您来了!” 蔡婆子好似怕黛玉不知打哪儿冒出的兄弟叫风儿刮走了一般,一进门气还没喘匀便一气儿将话倒了出来,一张白胖圆脸生生笑出了几道褶子。 姜婆子好容易才稳住身子,刚想抱怨蔡婆子两句,一听这口信,脸上登时换了颜色,喜得话也说不囫囵,只忙忙替黛玉收拾包袱去了。 黛玉闻言面色一白,也顾不得喝止姜婆子,只忙问蔡婆子:“可是有府衙的文书?敢问妈妈可知来者何人?” 这般问法实则已然逾矩,隐隐透着指摘经手官吏不尊上意敷衍了事的意思,若有心人挑刺,大可责黛玉藐视朝廷之罪,好在两个差(chai)婆子着实欢喜的很了,并不在意。 “回林姑娘的话,您那名唤柳湘莲的远房表兄弟来了。” 黛玉来此并没带行李,所有不过是几件随后送来的衣衫鞋袜,姜婆子一人随手便能料理妥当,是以蔡婆子立在原处并未挪动,笑盈盈回了黛玉的话。 黛玉一怔,细细思量半晌,依稀想起宝玉曾于忘形时提起此人,乃是第一等豪爽侠义之人,对其推崇备至,又曾于强人手下救出宝姐姐之兄,想来此番相助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遂垂首不再言语。 非黛玉轻信,却是因知宝玉、信宝玉而信柳湘莲。 只这柳湘莲缘何成了黛玉的远房表兄弟,却是另有一番缘故,需从柳湘莲赶赴经管此事的衙门领取文书说起。 原本黛玉这般亲眷全无又慢待不得的忠臣遗孤是哪个衙门都急于推脱的烫手山芋,柳湘莲身家清白祖上又曾袭爵,肯收留黛玉真真是他们求神拜佛也盼不来的。 柳湘莲常在外走动,自也能猜到这些门道,本以为接走黛玉的事儿定是极顺利的,却偏偏起了波折。 根由恰恰在柳湘莲身上。 谁不知柳二郎是跑惯了江湖见惯了各色人等的稳妥人? 可这稳妥人忽闻朝思暮想日夜惦念的心上人近在眼前,也难免言语间带出了几分急切,叫燕口里也要夺食的当值小吏瞧破了心思,立时打蛇随棍上,狮子大开口坐地起价。 末了还是小厮杏奴见机得快,忙回家又自凤冠上拆了数块玉石典当了一百五十余两银子兑成银票送与柳湘莲,填了那元姓小吏的口,才算是领着了所需文书。 也是拖着那百多两银子的福气,元姓小吏也不待柳湘莲多说,便细致体贴的造了层亲戚身份搭人情,只不知他究竟将柳湘莲的一份真心忖度成了何等龌龊模样。 柳湘莲心内暗恼,却不便与元小吏相争,只得忍气匆匆道谢,备好马车领着杏奴梨仙去接黛玉回去安置。 杏奴梨仙二人还留头时便被柳母挑出来陪柳湘莲玩耍,最能揣摩主人心思,焉能不知柳湘莲一片情思? 故而一见柳湘莲拱手与一名服侍黛玉的差婆子搭话后就不再前行、只在院门外等候的举动,脾气稍急躁些的梨仙便有些耐不住,打算撺掇着主子入院,好觑着时机一窥芳容。 梨仙知道这主意下作,可自恃一片忠心,便附到柳湘莲耳边说了。 在梨仙看来,以柳湘莲的脾性,至多不过是骂两句就接了,好了却是可得赏的。 他却忘了以往柳湘莲那般纵容于他,一半是为了一道儿长大的情份,一半却是因着梨仙言语间不甚恭敬的并非柳湘莲心尖尖上的人。 果然,梨仙唐突黛玉的话还未说完,柳湘莲便忍不住一脚踹了上去,直踹得梨仙就地打了两个滚犹不解气,还待再动手,先时的婆子却躬身出来,言称林姑娘已收拾妥当了,请他们进去。 柳湘莲心头一个激灵,只觉手脚都有些绵软,哪里还顾得上灰头土脸的梨仙,忙沉下面容跟着蔡婆子进了院子,行动却有些拘谨,不复一贯的洒脱,耳后也好似蓦地禁不住秋风,晕红了一片。 直至蔡婆子想将他往屋内让,柳湘莲才斟酌着口气说了入院后的第一句话。 “谢这位妈妈。然表妹闺房外男不敢擅入,等我那两个小厮赶了车过来,还烦妈妈请林氏表妹出来。” 说罢,柳湘莲悄悄将身子朝左侧微微留了道缝隙的窗户斜了斜,借着躬身抱拳行礼的工夫抬眼匆匆一瞥,又缓缓垂首。 油纸窗上一剪婉约倩影,窗棂之间一片雪青衣袖,不是她,却又是谁? 心中万种思绪皆化为一腔欣喜,柳湘莲愈发不敢抬头,只怕叫那些仆妇瞧出了端倪,污了黛玉的名声,又觉自己这般作为实与梨仙无二,孟浪已极,脏了林姑娘神仙一般的人。 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偏梨仙似是与他赌气一般,车子隔了许久才至。竟不像是早已听命候在了院外,反像事到临头方从城外雇来的。 柳湘莲心头正如乱麻一般七上八下,又不敢叫人知晓,见梨仙杏奴终是赶了车过来,忙定定心又求了蔡婆子,才大步走到车边,将两个小厮统统拉了下来,三人一道背对着屋门立在车边,只盼着黛玉速速出来,他也好离了此处。 可黛玉自幼体弱,又秉持闺阁教导,自是细步慢行,着实让远游归来愈发稳重的柳二郎尝了一回度日如年的滋味。 柳湘莲算不出自个儿等了多久,只觉身后飘过淡淡一缕带着炭火暖意的气息,也不知是苦是甘,便听得青绸车帘面起落之声,伴着一声极轻极柔的“大恩不言谢”,悠悠拂过心头。 多少心血、多少奔走,皆抵不过这一声“大恩不言谢”。 “回家。” 握了握拳,柳湘莲强压下满心的欢喜冷声吩咐,随即一跃而起跳到车上,与梨仙杏奴挤到了一处坐着。 第五回 梨仙杏奴均唬了一跳,又岂敢同主子一道挤着,忙不迭将杌子让与柳湘莲,颇有默契的一同侧身伸臂一撑,挪到车门一侧盘腿坐了,活似两尊门神。 柳湘莲因满腹心思俱在黛玉身上,倒也不甚在意二人的举止,只淡淡扫了一眼探看他们可曾扰了黛玉的清净,便凝神驾车,不再多言语。 一来是他虽有意与黛玉攀谈一二,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恐言谈失据唐突佳人,二来车内虽以棉被毯子并皮裘厚厚铺了,到底有几分颠簸,他恐黛玉身子经受不住,自是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仔细驾驭马匹,只盼着能略尽绵薄之力,为心上之人减去些许舟车劳顿之苦。 只这样一来,柳湘莲一行路上耽搁的时辰便愈发久,入城时已是更深露重。 “烦请林姑娘再稍忍耐片刻,至多半柱香工夫便能到敝宅。” 借着梨仙去与城门官儿寒暄央求通融的时机,柳湘莲回身对着密密垂叠的帘幔团身一拜,声音不高不低的与黛玉分说,意欲慰佳人之心。 这也是柳湘莲的细致周到之处。 想黛玉一介弱女子,纵信他为人,这一路奔波辗转也难免心生几分彷徨忐忑、惴惴难安,总要车停人安定方能释怀。 挑此时出言劝解,却是因城门已至,不必再忧虑黛玉只将他一番心意当做空口敷衍的缘故。 可叹冷面冷情柳二郎也有一日情深自烦恼,行事多思量。 良久,直待梨仙都去而复返,车内才有人轻轻应声,若不是柳湘莲自幼习武练拳耳目还算聪明,险些错了过去。 也正是因着耳聪目明,柳湘莲将黛玉刻意压着的几声咳嗽尽数收入耳中,不由剑眉紧蹙,抬手扬鞭轻轻抽向马腹,行路较之适才快了许多。 虽现已败落,柳家祖上到底也曾袭过爵位,家传的宅邸位置倒不很偏,恰与几家根基不算深的官员毗邻而居,夜里极清净,马车碾过地面的声响便也听得愈发真切。 青绸车离着高悬柳宅字样灯笼的朱漆大门尚有十数米,便有机灵的小厮仆人大开了中门垂首默立在两侧,另有两个小丫头子捧着斗篷帷帽等物候在门内,一眼望去好不齐整。 家仆知机识趣,柳湘莲自也面上有光,更兼是在黛玉跟前露脸,不觉便去了些微郁色,领着小厮家丁回护黛玉下车入府时待人也见和软,令一干得了信儿知晓大爷今儿心里兴许不很痛快的家下人等心底念佛不止,行动举止倒更添了一分小心谨慎,生怕一不留神撞上了老虎屁股。 得了下人们尽心竭力的伺候,黛玉很快便在书房东侧的一进三间瓦房里安置了下来,柳湘莲却没立时安置,一进自个儿院门便领着梨仙杏奴两个心腹挑灯查起了账册。 “官字两张口,果是吃得比别人多些。” 粗粗扫了眼账簿末尾的结余,柳湘莲不禁皱眉长叹,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在一串支领数目上游移半晌,终是合卷定下了心思。 “明儿你们两个一起去找倪二,只说我托他掌掌眼,将那五颗东珠与冠上余着的红蓝两色宝石一并当了。” 柳湘莲说得极慢,似是逐字掂量过了,又似是尤拿不定主意一般踌躇。 “东珠与宝石分着算。办妥了,梨仙收着宝石押回的银钱与我再去为宝玉府上疏通一二,杏奴不必回来,直接拿另一份银子去李掌柜的店里捡上好的燕窝买了,交与妥帖人收拾,按日服侍林姑娘用下。” 杏奴梨仙听了却未如平日一般响脆应声,只你瞧我我瞧你,竟似不大信柳湘莲的吩咐,直惹得柳湘莲眼见要动真怒,杏奴才暗地里狠掐了梨仙一把,两人一起磕头应是。 一事议定,柳湘莲又问起黛玉院中如何安排,梨仙忙一一答了。 先时在门内恭迎黛玉的两个小丫头子秋儿冬儿自是拨给黛玉贴身服侍,另配了一个婆子做些粗使活计。 柳家不比荣国府,加之就柳湘莲这么一个不喜丫鬟婆子近身的主子,如今宅子里只得这么几个丫头仆妇,柳湘莲纵是觉得太过减薄,也只得如此。 一时诸事料理妥当,柳湘莲方匆匆命人摆饭,不过略填了填口腹,就急忙洗漱歇息了。 ——这般慌张,实为得是第二日可赶早堵住几位牢房管事,不然去得迟了人一多,银子送不进去,吃食用度便不好夹带着送入牢里。 谁知第二日那素有贪酷之名的秦管事竟因忽染恶疾卧病在床并不曾当差,柳湘莲只好领着梨仙又返回家中。 “回大爷的话,林姑娘晨起用了盏冰糖燕窝,便由秋儿冬儿服侍着在先太太留下的小佛堂内念佛祈福,此时约莫还在呢。” 柳湘莲将将把马鞭子丢给身后跟着的家丁,杏奴便凑上来细细禀了今日所办之事,末了,突的一停,竟拿出当年陪主子背《诗经》的声调架势回了黛玉醒后的行踪。 一句“此时约莫还在呢”更是言浅意深,千般滋味尽在留白处。 柳湘莲一怔,不由将杏奴的话在心内滚了数个来回,尚未回过神,一双缎面粉底朝靴便向小佛堂所处的东北角挪动了少许,惹得梨仙与杏奴两个频频挤眉弄眼。 也是这二人委实过分了些,竟惊动了神魂不属的柳湘莲,挨个吃了记响脆爆栗,便是连连告饶,也没能保住半年的月例银子。 柳湘莲这般发作却很有几分迁怒于人的意思。 若说杏奴梨仙两个对黛玉不敬很是当罚,他自己方才起得些许心思纵未曾出得口,难道便是敬了黛玉? 窥伺佳人,本属下流。 半是自惭半是不舍,柳湘莲原地徘徊许久,终是甩袖往自个儿院子去了,只这回房耗费的时候却比平素多了一倍不止。 原来,柳湘莲因是骑马来回,便特特选了离马厩最近的西南角门入府,又因他的院落恰在整座宅邸的东南,自西南角门直穿过正门后的宜德院便到了,最是便利不过。 可这柳湘莲仿佛魇着了一般,几次穿花绕廊都走反了路,竟渐渐往宅院正中去了。 ——如若始终偏向一边儿也就罢了,偏他剑眉紧锁薄唇轻抿,脚步稍越过宅子正中稍许就回撤几步,离得远了又似失了魂魄,逼得紧随其后的梨仙杏奴欲笑不敢欲忍不能,生生扭曲了两张俊秀面容。 柳湘莲又岂不知梨仙杏奴在他身后弄鬼? 只他正是心乱如麻瞻前顾后之时,如何还顾得这许多? 心中一时犹如百十只猫儿伸爪呵气,一时又犹如千斤巨石坠下,柳湘莲不免疏忽了脚下,转过花厅便与一个小丫头子撞了个满怀。 定睛一瞧,不是伺候黛玉的秋儿又是哪个? 秋儿既在此,那一侧石椅上独坐的,自是黛玉了。 柳湘莲双瞳微缩,血色自面颊火烧一般晕到了耳后,又忽而雪白一片,僵着手脚立了片刻,到底大着胆子往黛玉那儿瞄了过去。 恰遇上伊人执帕半遮面,欲走还留。 柳眉轻蹙,如嗔似怼,美目微垂,情思若水,当真气质如兰似馨,唯有世外谪仙可比拟一二。 若不是柳湘莲心中隐约还记着点滴礼法规矩,迫着自己别开眼躬身告罪,只怕能瞧着黛玉体味一回有情自然饱的境界,在那儿站在一日也无不可。 这厢柳二郎终遇林潇湘,铁槛寺中贾母的病也总算有了些许起色,可由人服侍着倚枕小坐片刻。 贾母如今虽不很待见王夫人并宝钗婆媳,却也怕叫人瞧出了她们婆媳祖孙不睦,带累了贾政与宝玉,面上仍是旧日慈爱模样,王夫人亦是如此,只图个外头光鲜体面罢了。唯宝钗一人,言行举止果不负素日贤惠名声,浑似觉不出贾母言语间的冷淡疏离,将两层婆婆伺候的皆是称心如意,终是讨得了贾母欢心,得了几句别有深意的夸赞。 宝钗面上依旧是一派端庄大方宁静淡泊,心内却也不免有些得意,殊不知贾母真正点头认了她这孙媳妇并非她赢过了黛玉,也非她真个儿讨了贾母的喜欢入了贾母的眼,实是贾母与王夫人犟了这些时日,到底看在宝玉的面子上退了一步罢了。 如若真的寻根究底,她薛宝钗不过是占了木已成舟的便宜,偏她一贯自视甚高,唯独这一桩事瞧不清楚,明知婆母不慈丈夫无心,还以为自己终究心想事成、心意顺遂。 也不过是个痴儿。 眯眼瞧着宝钗一人在配殿忙活着伺候她这老太婆并邢王二夫人、宽慰探春惜春,又时时帮衬着尤氏,竟是一步也不肯错,贾母不由暗叹。 论心智天资,玉儿半点不输宝丫头,可玉儿输就输在不能如宝丫头一般放下身段上下打点左右逢源。 原本总想着她这孤老婆子虽无用,总还护得住嫡亲的外孙女,再有宝玉这实心眼的孩子与玉儿亲上做亲,待她百年终老后定能护玉儿周全,也算不负林家百万家资相助之恩。 然眼下诸般打算尽皆落空,宝玉由人撺掇着娶了薛家女不说,自家挪用的林家资财也已耗费干净。 既无良配也无妆奁,竟是生生坑了玉儿一辈子。 念及此,贾母当真悲从中来。 玉儿至今尚可依靠者,只余她这孤老婆子一人。 可她此番大病,纵是好了,也不过是虚熬日子,荣宁二府又当此大难荣华不复,如何护得玉儿? 只盼满天神佛庇佑,容她合眼前为玉儿寻得个稳重上进的好孩子,总好过在王氏婆媳手中过活。 第六回 柳湘莲一揖到底,弓身垂首倒退着避到了墙外才直起身长舒了一口气,只待佳人先行一步他才好循路回返。 谁知他屏息候了许久,秋儿冬儿依旧门神一般立在青石圆顶儿门一侧。 柳湘莲心下生疑,又不敢冒然发声,只不停对两人使眼色,偏二人似已对黛玉俯首帖耳,竟半点儿也不肯理会于这柳宅的正经主子。 若不是情景不对,兼之心内也很有些赏识二人待黛玉之忠,柳湘莲真有心斥一声背主刁奴。 柳湘莲正自胡思乱想,忽而听着些微衣裾擦过卵石小径的声响,由远及近,止于一墙之隔处。 “多谢恩人大义相助。闻听恩人晨起便为小女子外祖家之事奔波,如若有了消息,可否烦请恩人遣人告知小女子?不胜感激。” 黛玉一席话说得极是恳切,虽从不许结草衔环之类誓言,却是真情流露,令人闻之唏嘘感慨。 柳湘莲感于黛玉之心,又醉于伊人妙音,自是没口子应下了,直待佳人离去方领着两个小厮一溜烟回了自个儿院子,关上房门笑得见牙不见眼。 自相聚吃酒时偶见宝玉所录写的缀名为“潇”字的诸多锦绣诗篇。他心中便将宝玉的那位林家表妹引为知己,每每拿言语试探宝玉,心中更因此起了几分别样心思,一改但求绝色女子为妻的心愿。 往日他之所以立此誓愿,不过觉得世所推崇之贞静妇德、管家妇才乃女子应有之本分,唯有绝色二字乃天赋所定,殊为难得。 及至见识过黛玉等人之才华绝伦,柳湘莲方惊觉彼女子之才竟犹胜男儿百倍,尤以潇湘妃子林氏黛玉为最。 这倒并非他厚此薄彼,小看蘅芜、枕霞等女,实是诗词通人性,黛玉所思所想所忧所感,竟似与他心意相通一般,赋他心中叹,咏他梦中情,怎能不牵他魂、动他魄? 当真是不消凝神费思量,伊人神魂自现。 忆起方才惊魂一瞥,柳湘莲再料想不到自己竟真得缘睹佳人芳容,真真喜不自胜偏又不能对人言,不得已只好绷紧面容绕屋行了三圈才稍稍定下神,立于桌前精心默写黛玉旧有诗篇,以求心绪安宁。 五美吟、葬花词、咏海棠…… 柳湘莲正嫌自己的字写不出黛玉问菊一诗的风骨,被他撵到门外听吩咐的梨仙便拉开一丝门缝在外探头探脑,半晌方大着脑子唤了一声“大爷”。 梨仙也机灵,见终是唤得柳湘莲抬眸横了他一眼,忙不迭就地滚进来趴在地上回话。 “大爷,李老爷跟前儿的刘小哥在外等着您呢,说是烦您用印鉴,收下林姑娘的家私妥当管着,这事儿才算了结。小的们自作主张,杏奴已去寻林姑娘跟前儿的秋儿冬儿两位姐姐,好趁便领回去。” 尚未听完,柳湘莲便被梨仙的“自作主张”逗得莞尔,随手自荷包内寻了两块银锭子掷到梨仙身前,笑骂道:“还与我弄鬼呢!怎地我倒不觉得梨仙大爷在请罪,倒像是领赏的?还有什么舌头可嚼,趁早一并咽了!” 梨仙闻言也不禁一乐,涎着脸将银子捡起来揣进怀里才笑着回话。 “回大爷,秋儿冬儿两位姐姐已是到了,依稀有要紧话儿回大爷,小的们再不敢问的。” 柳湘莲眉尖一动,凤目微眯,似笑非笑瞥了梨仙一眼却不说话,直等到了梨仙跟前,才俯身压低了声儿叮嘱:“但凡走漏了一点儿,可仔细你的皮!” 说完,也不待梨仙指天誓日的赌咒,撩起袍角一径去了。 梨仙却没立时跟上,也不起身,就着冰凉的青石板地面想了许久,自以为琢磨出了主子的心思,方就地一滚,爬起来连哄带劝将秋儿冬儿请进了柳湘莲的屋子等着,自个儿则极有眼色的退下了。 是以柳湘莲送走李老爷手下的几名小吏一回房,便被梨仙的善解人意弄得措手不及。 若不是他身边儿还跟了个杏奴,这男主子与婢女关起门来独处一室,传到林姑娘耳中可如何是好? 心里大骂梨仙有眼色过了头以致行事无状,柳湘莲忙命欲留在门外伺候的杏奴与他斟茶磨墨,支使的团团转,才在黄杨木椅上坐了。 秋儿冬儿等了这许久心底也是惴惴,又贯是伶俐的,如何不懂主子的顾忌?一见柳湘莲神色微冷,忙由口角利落些的冬儿越前一步,细细回了。 “禀大爷,林姑娘适才由奴婢扶着回房,提了几句关乎大爷的话。奴婢们不敢欺瞒大爷,便来回禀。林姑娘先是问起大爷这些日子为贾家奔波的事儿,奴婢们自然是如实说了。林姑娘便叹什么雪中送炭,义之精妙尽得,文绉绉的,奴婢们也不很懂。后林姑娘又低声言语了几句,似是忧心大爷日夜操劳耗了心力,奴婢们听了,自是要宽林姑娘的心的,忙细回大爷身边都是妥帖人,再不会有事,这才罢了。” 冬儿自始至终垂着头回话,一眼也没瞧柳湘莲脸上的神色,自是不晓得她这神似说书人的欲扬先抑的调调险些吓死了她们不敢稍有欺瞒的大爷。 柳湘莲初听得黛玉言语间竟提及了他,心中便是一震,后又听得冬儿言称“不敢欺瞒”,不免失了魂魄,私以为黛玉话中定将他讲得很是不堪,让家下人等也难以启齿,再听得黛玉竟是人前夸赞于他,便很有几分得意几许赧然,等听着(zhao)黛玉竟语带体恤关怀,竟欢喜的痴了,恨不能登时再打马扬鞭赶到官衙,为贾府众人疏通关节。 自此而后,柳湘莲再为荣宁二府诸人出了多少力气,又如何时时询问黛玉饮食起居并为之寻医问药不必赘述,且说上下人等忙乱了一月有余,总算盼来了圣上开释贾府诸女眷并宝玉贾环贾琮三人的恩旨。 较之黛玉在内室的喜极而泣,柳湘莲心内却顿生一丝怅然,转念一想,更添些微隐忧。 怅佳人将离,忧黛玉尚不知宝玉婚事。 柳湘莲自身亦不过偶然从贾府三两嘴碎仆从口中得知宝玉成婚之事,又听冬儿转述黛玉言辞之间仍不解当今为何不一并开释了薛氏女,便知贾家必是恐婚事不顺,上下齐齐瞒着黛玉一人。 如今贾家内眷得以脱出牢狱,又得了今上看在祖宗功劳面上赏得五百安家银子,纵是黛玉不自请归家,以贾府老太太素日对黛玉的疼宠,安有不遣人来接的道理? 黛玉日日将外祖母挂在口边,岂有不去之理? 到时蓦然得知心上挂念之人竟已大红花轿抬进了相伴长大的姊妹,这让黛玉情何以堪? 柳湘莲左思右想皆无万全之策,只得对一帘之隔的黛玉拱手道一声贺,自去叮嘱秋儿冬儿二婢尽心服侍等语,又命人将黛玉这些日子用得燕窝细细包好,并另附了纹银三百,以备不时之需。 柳宅内一时忙碌异常,既有为黛玉柳湘莲相互跑腿传话的,也有为黛玉收拾箱奁的,加上本就有差事在身的,喧嚣异常。 不论柳湘莲心中如何煎熬,第二日午后,贾环并贾琮两兄弟就赶着辆半新不旧的翠缎八宝车登了门,自称奉了老祖宗的命,来接林表姊回去。 若依着柳湘莲的本心,自是恨不能将二人立时打杀出去。 可他困兽一般在屋内磨了半晌地砖,也只得起身去陪二人吃茶,又替其出了租赁车辆马匹的钱,才沉着脸送走了二贾、黛玉并柳家送去的两个丫头。 不提柳湘莲在黛玉小住的院落内长吁短叹流连徘徊,黛玉却是于短短两日内领略了人生至喜至悲,终是呕血昏厥。 原来,黛玉一到贾家现居的破旧院落便去拜见了贾母,祖孙二人抱头痛哭,絮絮诉了半晌离情别意,端的是慈孝两厢得彰。 贾母与黛玉正携手拭泪,宝玉偏跑了进来,后面还缀着个与他形影不离的贤妻宝钗。 黛玉何等聪慧之人? 一眼望见宝钗如今的妇人装扮,再瞥见宝钗竟进门便去拉宝玉的手,软语叮咛些往日袭人成日价挂在嘴边儿的话,便什么都明了了。 怔忪过后更添一层难堪。 亲人平安渡了劫难的喜悦再见心上人的期盼皆化为一腔悲愤,黛玉手中握着的帕子尚未遮住眼帘,泪珠儿便簌簌滑落,怎么也止不住;转身欲走,却耐不住贾母声声含泪呼唤,只得以帕遮面,无声泪流。 真真神魂俱丧,六神无主,只余绵绵伤痛混着恨意,挥之不去。 宝玉何曾见过这般境况? 大步凑过去伸手便要拉黛玉衣袖,口中犹出言安慰:“好妹妹,咱们都好好的,你这可是为了什么?” 贾母眼瞅着宝玉去拉黛玉偏无力阻拦,急得面皮都有些抖,又恐吵嚷得人尽皆知日后两个玉儿皆难做人,只得拼命与宝钗使眼色。 宝钗何尝愿意宝玉与黛玉拉扯不清,可宝玉这番似是铁了心不松手,任宝钗如何哄劝都是白费。 末了,还是黛玉定下心神,厉声命宝玉松了她的衣袖,而后疾步离去。 然,黛玉将将离了贾母屋子,许是心气一滞,竟致血不归经,方欲张口问询在外等候的冬儿,便一口血呕了出来,人当即软在了地上。 万般伤人皆是情,徒叹奈何。 第七回 黛玉这一倒恰落入追赶而来的宝玉眼中。 宝玉人虽已迷了心窍,却依旧将林妹妹放在心尖尖上,此时惊见黛玉昏倒,当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直冲上去便攥着黛玉的手大哭,惊得欲搀扶黛玉的冬儿险些失了手,也惊动了在各自屋内歇息的邢王二夫人并探春,连尤氏婆媳也装模作样出来胡乱安慰了众人一番。 王夫人此生最恨黛玉这个勾引得宝玉不上进的狐媚子,哪能容得宝玉迎娶了宝钗后还与她攀扯不清?偏又舍不得呵斥宝玉,只得沉下脸转头训斥宝钗,命她带宝玉回房好生照料。 宝钗心底更是苦不堪言。 她豆蔻年华便迁至贾府与宝玉昼夜相伴,情份虽比不得林丫头,到底也是青梅竹马。 且宝玉素日最是温柔小意体贴女孩儿们,又是那样好的相貌、天赋、家世,加之姨母王夫人素来疼她,可说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姻缘。 又得了宫里娘娘赐婚,多么体面风光? 可若是她早料着宝玉竟痴傻癫狂了也不忘黛玉,早料着宝玉婚后竟也不顾她这结发妻的颜面与黛玉牵扯不清…… 黯然垂眸,宝钗不愿再瞧慈爱不再的姨母王夫人,上前几步扶住宝玉手臂低声劝解,行动间一派端庄大气。 自古婆媳似冤家。她原以为自己总好过珠大嫂子李纨,其实未必。 入门当日娘娘横死贾家抄没,一桩桩一件件,谁又能忘呢? 不过是甘苦自知罢了。 宝钗心下虽冷,举止却分毫不错,面上更是做足了温婉贤淑的样子,连一门心思看王夫人笑话的邢夫人心里也不得不赞,怎奈偏偏入不得婆婆王夫人的眼。 王夫人眼里只见着宝钗十分没用拢不住宝玉,由着宝玉与林丫头胡闹,半点儿尽不到为人/妻的本分,哪里还有闲心去细看宝钗的姿容仪态? 真真是气也气煞了。 万般没奈何,王夫人只得扯下慈爱的面皮亲自上前对着宝玉一番连哄带骂、软硬兼施,生生扯开了宝玉攥着黛玉的手,复又将宝玉交到宝钗手里,谆谆叮嘱了一番才目送二人回房。 宝玉随宝钗走了,王夫人无意理会黛玉自也欲走,没成想贾母似是动了真怒,竟声声儿唤着“二太太”,王夫人无法,只能打点起精神入内到贾母跟前立规矩。 “如今咱们家的爷们虽多半还在牢里,听着倒都没有性命之忧,这是今上的恩典,也是祖宗们的福祉庇佑。” 王夫人将一进门,礼尚未行完,贾母便自顾自说道,王夫人猜不透贾母的心思,只得诺诺应是。 “既如此,黛玉的年纪也不小了,很是该定门亲,也是你做舅母的慈爱。我瞧着这回为咱们家奔波许久的,宝玉的至交柳湘莲,便是个顶好的。祖上也曾袭爵,人品样貌都是出色的。” 贾母见王夫人仍作个菩萨样,心里先厌了,只为了黛玉耐着性子与她周旋。 果不其然,王夫人一听是为黛玉做媒脸色便先沉了,眼珠子更是转了几转,似是在琢磨敷衍过去的法子。 “你也不用弄鬼,咱们家若是没到这地步,倒还能腆着脸说姑娘家必是要人上门来求的话,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嘴的?我说柳湘莲那孩子好,配得上玉儿,你若是立时能找个更好的,根基样貌皆般配的,我就依你。若不能,你便带上玉儿自柳家带回的丫头,不拘哪一个,立时便去柳家探探口风。” 贾母病愈后身子到底是虚了,说了这一回子话便觉目眩耳鸣神思昏聩,只强撑着不欲让王夫人知晓。 她是真心觉得黛玉再寻不出似柳湘莲这般样样皆配得的良人,又忧心两个玉儿的小儿女心事终酿大祸,才这般心急。 黛玉一介孤女,贾家败落又已无转圜余地,哪个肯来求娶? 唯这柳湘莲,乃是宝玉至交好友,亦为世家子弟,兼着父母皆无,只要说动他点了头,此事便成了。 况且世人多爱锦上添花,谁能似柳湘莲一般雪中送炭?赞一声品貌皆佳不为过。 再者,贾母心里忖度着柳湘莲未必没有求娶黛玉的心思。不然纵是至交好友的表妹,如何能日日燕窝滋补,归家时又得财物女婢相赠? 贾母这里愈想愈觉柳湘莲确是黛玉良配,王夫人却是搜肠刮肚仍未寻出推脱之辞,只得含恨应下,自去梳妆换衣,又随手指了瞧着不甚伶俐的秋儿陪她出去。 一无描金帖子相邀,二无丫鬟婆子环绕,发无簪环、身无绫罗,王夫人活了数十年第一次这般凄凉的走亲访友,若不是柳湘莲得着信儿便命人开中门恭敬相迎替她挽回了些许颜面,王夫人真真觉得下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纵是如此,王夫人也没给殷勤备至的柳湘莲几分好脸色,一路行来借着宝玉与柳湘莲的交情长辈架势摆得十足,很有些为子侄辈谋划的慈爱模样。 柳湘莲面上笑盈盈应诺,心下实则很不以为然。 他素重孝义二字,待长者十分恭敬,便是为着宝玉的婚事有些不齿王夫人为人,也是以礼相待,没成想王夫人竟越发拿大了。 想他柳湘莲数遍九族也没个王姓亲友,倒难为王夫人一把年纪还硬贴上认亲。 思及此,柳湘莲不由心底一乐,眼波流转间不免带出些许风流体态,谁知竟堵住了王夫人喋喋不休的教导,倒是意外之喜。 原来,王夫人一瞥见柳湘莲流露出这般轻佻神色心里便极为不喜,直将其当作了黛玉一般的夭俏祸害,一时也不顾柳湘莲多番接济的恩情,竟暗暗揣测起宝玉往日的荒唐行径有几分是这柳湘莲带坏了去的。 心中起了恨意,王夫人自是懒怠再屈尊指点柳湘莲一二,闭口妆起了菩萨,却不知她这般作为恰如了柳湘莲的心意。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 柳湘莲倒是盼着王夫人自此与那庙里的泥塑木雕一般再不开口,可就算王夫人仗着辈分不守为客之道,他却不能失了礼数叫人说嘴。 “婶娘请。” 柳湘莲抻着衣袖躬身请王夫人上坐,边命小厮上茶边笑问王夫人来意:“不知婶娘有何吩咐?在下定尽心竭力。” 王夫人闻言尚不及思量便欲与柳湘莲虚言寒暄几句,一捧茶盅却变了主意,竟开门见山起来。 “你上无父母宗族依靠,又无兄弟姊妹扶持,我既得你唤一声婶娘,很该尽一份心力。说起来,你倒比我那孽障更招人疼些,宝玉但凡有你三分懂事明理,我便是日日念佛都是愿意的。只不知你可定了婚事没有?” 王夫人一席话说得不可谓不刻薄。 纵古观今,从无哪一朝哪一代哪一家的规矩容她如此放肆评议他人家世。她先讽柳湘莲父母皆亡薄命已极,又轻轻巧巧赞上几句聊作敷衍更是刺人心肺,不但不显长者慈爱,反倒更露其心之虚伪。 若不是被王夫人末了提及婚嫁的话勾住了全副心神,只怕柳湘莲立时便要端茶送客。 “并不曾……母亲去时我尚年幼,不曾议过婚事。” 柳湘莲虽抿紧了唇,到底敌不过心间渴盼,一不留神便略显急切的接过了话,纵是及时醒悟描补了一番,终究是失了分寸礼数。 再一瞧王夫人已是面露不悦,柳湘莲心下愈发忐忑,唯恐她一怒之下消了联姻之意。 这倒并非柳湘莲自作多情。 以王夫人之为人,若非为做媒聘嫁断不会多此一举,过问一无亲无故晚辈的婚事。而黛玉自幼居于贾府,承欢贾府老太君膝下,与贾府三位姑娘一般无二,论序齿绝无越过黛玉先许配余下两位姑娘的道理。 心知魂牵梦萦多少日夜的佳人离己不过咫尺,柳湘莲怎能不方寸大乱、患得患失? 他这也算得关心则乱,却不深思倘若王夫人真个儿疼爱黛玉不肯轻易将她许配,又岂会于议婚之时尽提些引他动怒之言? 今日之事设若换个对黛玉情思皆无的,可要如何收场? 女家上门议亲本就落了下乘,若是再添一份怨怼岂有黛玉的活路? 王夫人心里很是瞧不上柳湘莲急色的德性,言语间倒仍是端着长者慈爱之风。 “我们府上两位姑娘虽年幼顽劣,老太太自幼接入府中抚养的嫡亲外孙女倒是恰与贤侄年纪相当。其母便是宝玉的亲姑母,其父林海曾是上皇钦点的探花,官至巡盐御史,说来根基门第皆是般配的。不知贤侄意下?” 不及听完,柳湘莲便先呆了。 贾府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不是黛玉又是哪个? 饶是柳湘莲心里早已料着了王夫人的来意,也不禁被美梦终成真的狂喜冲得忘乎所以,只觉胸中万语千言皆道不尽此时心声,一时竟有些魔怔,只拿眼望着王夫人,却是讷讷不成言。 “贤侄?可是有甚话说?虽然我那甥女成日与宝玉没黑没白的厮混胡闹,顽劣了些,也是她父母去得早,我与她大舅母不曾好生教导的缘故,年纪大了,自是好些。” 柳湘莲久久不语,王夫人只当他心存不满,自然笑言相劝,只这到底是劝解是挑拨,便只有她自个儿知晓了。 哪知柳湘莲闻言仍是不语,这下子不但王夫人,便是一旁伺候的梨仙杏奴都暗暗纳罕:那林姑娘分明是大爷心尖尖上的宝,怎地好容易心想事成,大爷却这般扭捏起来? 当下二人对了对眼色,便由近来惹祸少些的杏奴执茶壶上前添水,顺势手一抖,便添到了柳湘莲手上。 随即滚倒、磕头、认罪一气呵成,气得柳湘莲哭笑不得,却也收回了神智。 “婶娘既有此爱护之意,湘莲莫敢不从。明日必请官媒上门求娶。” 稍定心神,柳湘莲起身便对王夫人拜了三拜,纵绷紧了面皮也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欢喜得意,恰如三月桃花迎风开。 第八回 瞧着柳湘莲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王夫人真如生吞了苍蝇一般恶心,恨不能立时拂袖而去图个清净,却也只能赔笑赞几句“也是良缘天赐”,实是怕与柳湘莲撕破了脸皮,让宝玉再失了这难得的臂膀。 柳湘莲虽乐得忘乎所以,倒也不至看不出王夫人的敷衍,不过略说了几句便丢开手,命梨仙去书房取来了他家传的鸳鸯剑。 “婶娘迁居不久,想来家中事务繁杂,并不敢狠留。这是柳家祖传之物,还请婶娘交与林姑娘。” 演惯了才子佳人,柳湘莲口中不提,心内却是十分看重互赠信物表情思一节。 如今他既与黛玉定了亲事,自该做对恩爱鸳鸯羡煞仙。 心中漾起十分柔情,柳湘莲恭恭敬敬双手将鸳鸯剑奉到了王夫人面前。 只愿伊人知我情,并蒂莲花永同心。 可惜柳湘莲谋划得再好,王夫人打定主意不肯接剑也是枉然。 “倒不是我特特与贤侄为难,可为甥女名声计,这事儿我是断不能帮的。私相授受一词,贤侄可听过?” 慢条斯理品了口杯中清茶,王夫人方抬眸看向柳湘莲软言相拒,唇角一丝淡淡笑意丝毫不掩冷淡疏离之意。 柳湘莲一窒,心中怫然不悦却又碍于情面只能隐忍不发,不得不含恨将剑收回搁置一旁。 “既如此,我便也不叨扰了,还请贤侄切记明日之约。” 王夫人倒也懂得见好就收,硬硬忍住了诸如“你们到底年纪轻不知事”一类的谆谆教导,出言告辞,却又不急着走,好似打算理上数个时辰的衣裳一般。 柳湘莲初时尚不解,只以为王夫人还欲再寻事说道黛玉的不是,及至瞧见她手腕处被衣料针脚磨出的红痕,方品出了她欲言又止的根由。 云端骤入泥泞,也不过就是贾府这般境况。 他纵不喜王夫人为人,到底却需顾及黛玉并宝玉的颜面。 “另有一事还请婶娘示下。秋儿这丫头并不很机灵,今日正好趁便留下,也省得随婶娘回去徒惹婶娘烦心。婶娘觉得可好?” 柳湘莲虽不欲与王夫人斤斤计较,到底不平她那般品评贬斥黛玉,禁不住卖起了关子,有意弹压王夫人的气焰。 果不其然,王夫人一听得柳湘莲竟真厚着脸皮留下送出去的婢女便变了脸色,有心回绝却又舍不下大家主母的脸皮,险些握烂了手里的帕子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将王夫人的尴尬模样瞧得清楚明白,柳湘莲直至自觉心思舒爽才板着面孔转了话锋。 “不过,婶娘一家多是女眷,想来平素不便之处甚多,若婶娘不嫌小厮们愚笨,挑四个回去守门护院也是他们的福气。只求婶娘替我好生调/教这些不晓事的东西,银米自不用婶娘挂心。” 去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小丫头子,换回四个既能做粗使活计又能安宅护院的小子,且不用花费自家银米,王夫人哪有不愿意的? 立时便应了,又觉失了颜面,死活不肯真个儿自己挑拣小厮们,仿佛扭捏一番便能护住荣国府当家太太的威严似的。 柳湘莲也不说破,佯劝了几句便点了杏奴并另三个素日极伶俐懂事的小厮,又命人去库房抬了百多斤米面装车坠在王夫人的车后,方起身热热络络的送走了王夫人。 一百多斤米面,莫说是四个小子,就是十四个,一旬又如何吃得完? 亏王夫人听着他言称“先为小子们配齐了一旬的口粮,到时再回来支领便是”时,竟含笑附和。 柳湘莲心内实是感慨万千。 既怜王夫人一世荣华富贵竟受这老来贫,不得不如市井妇人一般计较蝇头小利,又恨她身为黛玉舅母不说慈爱相护反倒轻蔑弹压,实是心肠歹毒刻薄。 只盼王夫人能看在他与黛玉将结百年之好的份上,且说起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思及黛玉,柳湘莲不由神思又有几分晃然,只觉伊人犹在梨花雨中立,顾盼回眸压百花,浑不觉柳父柳母生前最为倚重的大管事刘云已在旁恭候多时。 末了,还是刘云见主子神思不属回神无望,直接撩袍子跪了。 “请大爷安。” 年过半百的大管家已颇显老态,兼着柳湘莲时时念着他的一片忠心,如何肯受这一礼,慌得忙侧身避让,又急着伸手扶刘云起身,身子直扭成了个麻花儿。 “云叔可折煞我了!哪怕给我一拐杖子呢,若叫这冰凉石板冻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亲手为老管家拂去了双膝的尘土,柳湘莲一席话说得极恳切。 ——这般礼遇不独为了刘云伺候过柳父柳母的资历,更为了他二十载竭心尽力的耿耿忠心。 当年柳父去后柳家只余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柳母虽精明干练却终究困于内宅,柳湘莲又年幼不知世事,刘云但凡存着丁点儿私心中饱私囊,柳母柳湘莲能奈他何? 是以柳湘莲在柳母去后初查账册之时,便已预备着刘云哭诉生计艰难,拿一本亏空甚多的假账糊弄于他。 哪知刘云捧来的账册竟是年年盈余颇多,更添了几处新置办的良田美地,获利颇丰,柳湘莲方知父母缘何如此看重大管家刘云,更知世间之人并非皆是逐利宵小。 及至柳湘莲成人四处交游之时,纵每常有人提点他管家刘云虽无大错却难免贪墨小利,多年积累亦为数不少,他总一笑置之。 查有何用?须知水至清则无鱼。 刘云便是真的搜刮了些脂油,到底替他守住了这份家业,当得起他一声“云叔”。 如若不然,莫非他这整日斗鸡走狗串戏吃酒的纨绔子能比老道的管事打理得好些? 刘云原是个极守本分的,柳湘莲越是礼遇于他,他便越觉惶恐,此时回话的声儿都有些抖了。 “大爷千万莫如此!这原是老奴的本分。若不是老奴确有要事禀大爷,万不敢出声惊了大爷的神儿。” 老管家说着,便瞥了眼跟在柳湘莲身后亦步亦趋的梨仙并暂补杏奴缺儿的茂林二人。 柳湘莲立时会意,随口指件事儿支开了两人,方扶刘云入了书房。 谁成想刘云将将颤颤巍巍掩上了书房门,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柳湘莲脚边。 “大爷如今也订了亲事,未过门的大奶奶又得大爷那般看中,定是个好的,老奴总算对得起老爷太太的一番托付。还求大爷怜我与我那老婆子年老,寻几个妥当的接了账册钥匙,日后也好供大奶奶差遣。” 言辞切切,竟是听着柳湘莲订下亲事交权来了。 “这如何使得!纵是……新妇进门,也少不得云叔与刘婶扶助。”强咽下冲口而出的黛玉二字,柳湘莲正色回拒。 虽说柳母遗命,嘱咐刘云夫妻两个在他娶妻后便将一应财务尽皆交与大奶奶处置,但他柳湘莲岂是过河拆桥之人? 便是云叔老两口真个儿起了颐养天年的心思,也该是风风光光出府荣养,请戏摆酒,断不能锣儿也不响的出了府,让人嚼舌头胡吣说二老是贪墨钱财东窗事发,叫主家撵出来的。 柳湘莲深知人言可畏,正欲再劝,却不料刘云今日本意不在此,借着他出言相劝的契机恰引出了来意。 “大爷爱惜大奶奶,老奴与我那婆子自当竭心尽力,为大爷大奶奶分忧。只一条,老奴今儿个便是背了不知尊卑上下的骂名也要问大爷一句,不知大爷日后如何打理老爷太太留下的这一份家业?” 郑重磕了三个头,老管事刘云直起身定定瞧着柳湘莲,神色极是坦荡。 柳湘莲却着实有些恼,以为这刘云终究是被养大了胃口,亦或是眼瞅着黛玉快要过门,争权来了。 “云叔何出此言?” 心思一转,柳湘莲面上便淡了些许。 老管家似是瞧出了柳湘莲的心思,不由轻叹一声,复又伏下身回话。 “老奴斗胆问大爷一句,当日太太在时,大爷可曾为了置办一顶二龙三凤冠好串贵妃醉酒的戏词儿,耗用光了老太太去时指名儿留给大爷当私房的银钱?零碎的不算,顶好的东珠翡翠并红蓝宝石大爷可曾眨过眼?太太登时就气倒了,这是旧事,想必大爷是不爱听的。可自荣宁二府下了狱,大爷这么多年爱若珍宝的凤冠没多少日子就被拆得单剩个架子,这总是新事儿。” 刘云一气儿说了这许多话,不觉有些喘,略缓了缓方接着道。 “先时老奴只当大爷如往日一般,见不得朋友落难忍不住伸手相帮,可自打快过门的大奶奶来了,老奴才知帮朋友是一,为着大爷您自己的心是二。老爷太太都去了,又无宗族长辈相帮,大爷为自己打算很是应该。可老奴怎地听底下人说起,大爷竟使人估起了老太太留给您的果园子?” 这话儿问得便很有些奴大欺主的意思了,是以刘云胆子再大,也不由再三抬眼打量柳湘莲的神色,见他仍抿着唇不言语,却也不见怒意,才又壮起了胆子。 “老太太留给大爷的如今统共只剩了这么个果园子,老奴一听这信儿,便晓得大爷定是银钱不凑手,又有非做不可的要紧事儿了。可贾家已无大碍,那珠宝折回的银钱也还余三五百,大爷这钱恐又是为大奶奶添补燕窝的。老奴知道夫妻和睦才是兴家之道,大爷疼惜大奶奶是咱们大家的福气,可大爷也知道这府里的产业,岂是能变卖一世的?” 刘云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常年奔波操劳,跪在地上强撑着说了这许久早已是口干舌燥目眩头晕,经年旧疾不免也发动了起来,偏他自少时伺候柳湘莲之父起便养出了伶俐要强的性子,硬是不愿叫柳湘莲瞧出来,生生忍下了。 只这样一来,他却也只得斟酌再三、长话短说,以免露了痕迹。 “世人常说顶门立户,大爷这些日子尽为贾家之事劳心劳力也就罢了,难道日后大奶奶进门,大爷也是之前那样一日好一日孬,只出不进的过?大爷这样不思增添进项,只琢磨折卖家业的,老奴……” 老管家虽要强,终究敌不过自己的身子骨,临了临了,只差半句说完,还是当着柳湘莲的面儿咳了口血。 柳湘莲也不禁慌了神,匆匆将刘云扶到太师椅上坐了,又一叠声的叫人请大夫,直急得面色惨白。 说起来,老管家之所以一时撑不出呕了血,实是为着他苦口婆心劝了半晌柳湘莲竟毫无所动,气怒攻心所至。 这却真真是误会了。 柳湘莲确是始终默然无语,却非心无所动,实是愧疚已极,无言以对。 刘云限于身份,许多话儿不便明言,只含糊过了便罢,可柳湘莲本非鲁钝之人,怎能不解其意? 他已与黛玉订了婚事,最晚不过年中便可成家,却仍是镇日游手好闲连个正业也无,谈何顶门立户? 为夫者当为妻子依靠,他不过区区纨绔,如何护得家人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可笑他以往自视甚高,若不是云叔开口提点,他还惦记着让梨仙稍后再走一趟李老板的铺子,置换些银钱周转一二,浑没想起他自己也该寻个正当营生。 可叹他竟疑了云叔为人,激得云叔长跪不起,旧疾发作。 不提柳湘莲如何为老管家刘云寻医问药,等回了王夫人的贾府诸人可谓个个喜上眉梢。 自邢王二夫人往下自是欢喜柳湘莲的仗义相助,贾母却是为了黛玉终身有靠。 柳湘莲那般的侠义之人,既能当面应了婚事,便绝无反悔之理。 喜得连念了几声佛,贾母便不耐烦再瞧王夫人支使小厮的得意劲儿,唤了邢夫人探春扶她入内室看望黛玉去了。 黛玉此时已醒,正倚着软枕默默出神,脸上泪痕虽干了,却是一丝血色也无,兼之呕血失了元气又不肯用药,愈发显得眉宇间抑郁难平,神色憔悴,更有一股凄然决绝之色,令人望而生悲。 贾母心中一酸,也不许守着黛玉的冬儿出声,由邢夫人探春扶着走到黛玉床边坐了,方大哭道:“我苦命的玉儿。” 黛玉这才别开眼,不再怔怔瞧着手边的几方丝帕,欲起身与贾母邢夫人行礼,二人忙止住了。 “你这是要剜我的心啊!” 瞧着黛玉眼圈儿微红,眸光流转间神采全失的模样,贾母真觉痛催心肝,恨不能立时去了,也免得为两个玉儿操碎了心。 黛玉闻言面色更悲,握着贾母的手几欲昏厥,颊上却连滴泪珠儿也没有,好似这一辈子的泪都在呕血时流尽了。 贾母晓得黛玉是叫宝玉伤透了心,恐已生出了什么孤拐心思,只觉心悸难安。 思前想后,贾母终是下了狠心,将邢夫人探春与小丫头秋儿一道儿撵了出去,才攥着黛玉的手细细说话儿。 “我这老婆子前些日子说的话,显见你是忘了。你可记得你也是有父有母,你父你母九泉之下尚盼着你平安顺遂、福寿双全?你若当真看不开,不过是早与你父你母团圆,倒也使得。可我这孤老婆子讨人嫌问一句,他日相见,你可怎么跟你父母说你了了此生的缘故?” “我是为了宝玉,这话儿你可有脸面告于你父你母?” 说到此,贾母心中大恸。 玉儿是不该生出这般心思,可这头一个该怪的,却是她这个既有心思让两个玉儿亲上做亲,又拿捏不住媳妇儿的老婆子。 贾母哭得老泪纵横,黛玉何尝不是心如刀绞,哽咽难言。 儿时同坐同卧同息同止的情份也好,知事后互表心声互为知己的情愫也罢,自己尚日夜难忘,宝玉已另娶佳人。 她本已决意以己身殉此情,亦是生无可恋之意,可外祖母偏偏言及故去双亲。 宝玉是她此生知己,可若为知己弃双亲,岂可称人? 心内千结百绕不得两全之策,黛玉终是伏在贾母怀内恸哭,泪如雨下。 “好孩子,好玉儿。” 抚了抚黛玉散开的长发,贾母微微合眼,到底怕黛玉仍心存死志,默念了三声佛才冷声立了誓。 “你若真真为此去了,我这孤老婆子也只得随你去,好与你父你母告罪。” “外祖母!” 黛玉一惊,慌忙间想阻住贾母的话,却已是晚了。 第九回 痴人偏逢痴事险遁空门,娇女恰会娇客堪破前缘 “您这又是何苦!” 泪珠儿簌簌滚落,黛玉怎能不明白贾母的心思?这分明是要以命迫她弃了赴死之念。 得了黛玉这一问,贾母心里方觉安定,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将黛玉搂在怀里细细摩挲,好似黛玉仍是那伏在她怀内撒娇的稚童。 直待黛玉哽咽之声略止,贾母才以手背为她拭净了颊上的泪痕。 “我所疼者,唯你与宝玉二人。如今你既明白过来,我便是立时去了,也能去见你母亲了。” 抬手细细为黛玉理了理耳边碎发,贾母静默片刻,终是摆出闲话家常的模样,淡淡提起了柳湘莲其人。 “今日你二舅母去柳家道谢,倒出了件喜事。你也知你两位舅舅仍陷在牢里,宝玉糊涂着,环儿琮儿又都年幼不知事,故而虽不合礼法,你二舅母也只得去这一趟,免得人说咱们知恩不报。谁知那小柳相公果是个豪爽侠义的,竟不嫌咱们失礼,待你舅母极亲热。” 说着,贾母便拿眼细瞧黛玉的神色举止,存着投石问路的主意。 “恩公为人确不负侠义之名,玉儿虽为闺阁弱质,亦晓恩公大义世人多不及。” 微微颔首附和贾母之言,黛玉忆起与柳湘莲的一面之缘不禁莞尔。 虽说便是不慎偶遇一说亦不能开脱柳湘莲孟浪唐突之责,终究是瑕不掩瑜,柳君之侠之义绝不因此逊色半分。 黛玉双眸微垂唇角略勾的模样自逃不过贾母的眼,贾母心中大安,不免言语间便直白了些,不甚讲究。 “后你二舅母实在是爱小柳相公的人品样貌,便想着两边儿若是能更相亲厚就更妙了,可又觉探春虽养在她膝下,到底是庶出,惜春又年幼,思来想去,咱们家的姑娘只你最是个好的,与那小柳相公再般配也没有,便做了主。小柳相公也是个命苦的,父母俱已不在,无人为他主张,见你舅母一心为他打算,已是欢欢喜喜……” “外祖母!” 贾母兀自说得欢喜,不妨黛玉猛然自她怀里挣了出去,一声低呼显是惊惧已极。 可姜到底是老的辣。 贾母瞧出黛玉似是张口欲拒,也顾不得那许多规矩讲究,伸手便死死捂住了黛玉的嘴,特特大着声儿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小柳相公已与你二舅母说了,明日官媒便来咱们这儿换庚帖,你如今也是要出阁了,若你母知晓了,不知要淌多少泪,又不知要有多欢喜,你父亲若知晓了,必是要好生考量小柳相公的学问经济的。” 说到换庚帖,贾母便收了手,待说到黛玉双亲,贾母不禁也眼眶微红,升起几分感怀。 女子一世,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谓一生际遇尽落在出嫁这一遭。 哪家女儿不是得百家相求,又由父母双亲千挑万选?偏她这外孙女,人品样貌家世皆是上上等,却委实薄命。 若非黛玉命薄至斯,又怎会由着人磋磨? 设诺黛玉之父尚在,柳湘莲便是侠义无双,怕也入不得堂堂探花郎、御封的巡盐御史的眼。 然而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柳湘莲也算是黛玉顶好的归宿了。 “外祖母……” 黛玉听得柳湘莲已应了婚事又聘了官媒,回绝的心便灰了一半,待贾母提及故去双亲,更是心酸难耐,语不成调。 此事已传扬了出去,若她拼了性命拒了婚事,又置恩人清白名声于何地? 她既不惧死,自也不惧世人秽语,可恩公何辜竟得她以怨报德,叫那起子小人污成以势压人逼娶孤女之辈? 何况双亲若泉下有知…… 心痛如绞,黛玉只觉耳内轰鸣不止,有意与贾母明言心中隐痛,却是口不能言,挣扎半晌,到底眼前一黑,软软倒了下去。 唐人李商隐有诗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柳湘莲此时虽与黛玉依旧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所觉所感倒与心有灵犀的滋味颇为类似。 黛玉再次神伤昏迷之时,正是湘莲惶惶然心绪乱如麻之刻。 “你再说一遍。” 柳湘莲此刻只觉一腔欣喜尽皆化作虚无,垂眸看向恭敬跪着的秋儿时面上强撑着装出一片漠然冷意。 “奴婢不敢欺瞒大爷。林姑娘确是见过贾家宝二爷并宝二奶奶后昏厥了,还呕了血,那宝二爷还拉着林姑娘的手哭。” 重重磕了个头,秋儿伏在地上回道,端的是乖巧温驯,自以为柳湘莲言语中的冷意是恼了黛玉的缘故,窃喜不已。 哪个男子能容得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与他人牵扯不清? 秋儿猜出了黛玉与宝玉的情愫,一等着柳湘莲留下她问询黛玉近况的契机便竹筒倒豆儿说了出来,为得什么,不说也罢。 可怜秋儿自作聪明,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终是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梨仙茂林,你们都是死人不成!留着这胡吣背主的东西污了我的地!还不堵了嘴拖下去,趁早发卖了!” 强压下喉间一股腥甜,柳湘莲猛的一拍案几,高声大喝,直待守在门口的小厮们一拥而上把不住哭叫求饶的秋儿带了下去,面上方露出些许茫然无措,颓坐于扶椅间久久无语。 梨仙日日与杏奴随柳湘莲出门,自是晓得贾府下人没少拿黛玉与宝玉之事嚼舌根,自家主子也是早有耳闻,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梨仙也有些吃不准柳湘莲的心思,故而不敢上前凑趣,只压低声儿命众人散了,他则蹲在门外看枝上麻雀跳闹,既是防着柳湘莲无人可支使,也是怕柳湘莲气性大摔东西伤了自个儿,方便冲进门使泼耍混解劝的意思。 ——连打小伴着柳湘莲一道儿浑闹长大的梨仙都不解他心事,便知古人常叹知己一个也难求实非虚言。 可柳湘莲早已尽知二玉情缘,又岂会当真让秋儿三言两语挑拨得与黛玉生了嫌隙? 他如今张皇不知所措,并非为了自己,却是为了黛玉。 王夫人登门议亲,他那时满心满眼只存着终得伊人下嫁的念头,万般欢喜千种憧憬,却忘了黛玉是不愿嫁他的。 枉他那日粉墨登台犹恨贾府棒打鸳鸯、宝玉辜负佳人,如今竟也成了逼迫黛玉的帮凶。 黛玉既与宝玉相知,如何肯舍却旧情?如何能舍却旧情? 多少次酒至酣时,他纵狂浪至极不过盼此生终得见黛玉一面,亦不敢妄想与黛玉结为连理。 不是他失了豪气心志,实是他知黛玉甚于自己。 用情必专、用情必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叹他自许倾情于黛玉,却须得秋儿此等歹毒妇人出言相提才幡然醒悟,险些做了强黛玉所难的小人。 然他自问对黛玉情深一片,叫他如何能自行断了这一缕情缘? 进是错,退亦是错。 双手紧握成拳复又松开,柳湘莲耗尽心智也寻不着前路,不觉便有些魔怔了。 一时觉黛玉已着大红嫁衣嫁与他为妻,自此琴瑟和鸣厮敬厮抬,一时又觉黛玉被他迫着泪尽而亡,自己汲汲营营所求不过一场虚幻,终是求而不得。 如落入两种幻境夹缝,柳湘莲纵急得一身是汗,也只得望着黛玉或含羞浅笑或形容枯槁的面容束手无策,直待混沌茫然间听得耳边有人高呼佛号,才好似窥见脱困之法,一时也顾不得其他,起身便欲循声而去。 谁知柳湘莲将将绕过黄梨木案几,便被一物轻敲膝盖,登时就有些怔愣,醒神后只觉方才种种皆在梦中,直惊出了一身冷汗。 低头望去,案几上斜陈的恰是被王夫人婉拒的鸳鸯剑。 “禀大爷,前头来了个癞头和尚,说是大爷与他有约,吵嚷着非要见您,小子们也不好与出家人动手,大爷您看?” 柳湘莲心内正惊疑不定,梨仙恰也推开了丝儿门缝,回禀一件怪事。 “不见!” 蓦然忆及适才耳畔反复数次的念佛之声,柳湘莲心头一跳,陡然生出几分惧意,直接冷声回了,又将鸳鸯剑紧紧握在手中,方觉心中稍定。 “痴儿,缘何竟不能悟!” 柳湘莲话音将落,一着破烂袈裟的癞头和尚竟推门而入,望着他不住摇头叹息,守在门口的梨仙却似毫无所觉,依旧瞧着墙头的明瓦出神,间或打个哈欠。 可梨仙明明才回禀了个癞头和尚的事由,正该去门上吩咐。 攥着鸳鸯剑的手一紧再紧,柳湘莲心知这和尚定是有些神通的,却吃不准他究竟意欲何为,只能不动不言,以不变应万变。 “红尘多烦恼,你既有佛缘,何至竟不能无悟?” 那癞头和尚也不见恼,上下打量柳湘莲片刻,才又笑嘻嘻出言相问。 为何不悟? “鸳鸯成对人成双,既探得通幽曲径,望见山中隐士庐屋,不走一遭,此心不甘。两人为眷侣,不得伊人亲身相拒,此心不死。” 柳湘莲定定瞧着手中并收雌雄双锋的鸳鸯剑,半晌方一字一顿的答道,眉宇间疑惑踌躇之态尽消。 癞头和尚似未料到柳湘莲这般作答,不由一怔,须臾竟大笑着去了。 等癞头和尚去得远了,梨仙才大梦初醒一般,抢进屋内围着柳湘莲团团乱转,口中直喊妖僧害人。 “可是舌头长了要云叔寻人与你裁剪一番?还不备马与我一道去探望贾老太君。” 抬脚在梨仙臀上轻轻一点,柳湘莲沉声截住了他的话,不等梨仙撒泼求饶便握着鸳鸯剑自去了。 他与王夫人定下明日之约,说的是官媒换庚帖之事,王夫人不肯转交鸳鸯剑,用的是私相授受的名儿,可他没说今日自己不会登门拜访,也没答应不亲手将这祖传之物交与黛玉。 柳湘莲本是肆意洒脱不拘世俗之人,此时不再受制于心魔自是复了本性,立时便领着两个小厮打马往贾家现居院落去了。 一路疾行,倒是恰赶在诸人聚在贾母屋内商议黛玉之事时叩动门环。 守门的正是杏奴,是以小厮修竹才跪在贾母屋外禀告柳家大爷前来探望贾家老祖宗,柳湘莲便已被杏奴让到了院内。 贾家如今住的院落并不很大,柳湘莲才进门,王夫人便瞧见了,直气得面皮紫胀,心里暗骂柳家没规没距,却也只能含恨不语。 清楚王夫人心里的顾忌,贾母一面吩咐邢夫人递话儿给探惜二女,让她们在屋内好生歇息,一面又让王夫人并尤氏婆媳回房,方烦修竹请柳湘莲进屋说话。 论理,黛玉已与柳湘莲有了婚约,邢王二夫人又是长辈,一同留下才是待客之道,然贾母猜不出柳湘莲冒然到访的缘由,又恐婚事有变,自不会留下二人瞧黛玉的笑话。 自邢王二夫人起身到柳湘莲入内,不过须臾之间,贾母便备好了一套说辞,以免柳湘莲问起两位太太。 小心驶得万年船。贾母打从嫁入荣国府作重孙子媳妇起熬了几十年,端的是小心谨慎。 不过这一回,贾母实是小心过了头。 柳湘莲一心想与黛玉说个明白清楚,哪里会将三杆子打不到一处的邢王二夫人挂在心上? 恭恭敬敬与贾母请了安问了好,他便喝退丫头小厮,双膝跪地求贾母开恩,容他与黛玉说几句话儿。 这与礼法不合,柳湘莲清楚,贾母亦明白。 然贾母思量半晌,终是扬声命冬儿放下隔开内外室的帘子,再搬一把椅子放在帘子边儿上,好与黛玉坐。 吩咐完了,贾母便仿若神思困乏了一般,斜倚着软枕假寐。 见此情状柳湘莲也不再与贾母行些虚礼,起身行至离挂帘三步远处立定。 “林姑娘可还好?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若你真心不愿,我绝不强求。” 柳湘莲对着门帘躬身一拜,耳语一般许下了誓言,言辞极是温柔体贴,令人闻之心暖,只他自个儿晓得软刀子磨心的苦楚。 仿佛等了万万年,不曾得着黛玉的只言片语。 “我既来了,自没有回去的道理。无缘,终究是无缘。有缘,自当是有缘。” 良久,直磨得柳湘莲汗湿双鬓,帘内方有人轻声答道,语毕一声长叹,道不尽许多愁。 柳湘莲不觉心中一怅,再欲问时,却只得冬儿脆声回禀一声“林姑娘才醒,大夫说不可劳神”。 第十回 柳湘莲请媒议婚事,林黛玉使婢绝旧情 黛玉将去,贾母便一脸慈爱的透出了送客之意。 柳湘莲心中虽犹有疑虑,踌躇片刻,到底顺着贾母的意思告辞而去。 第二日巳时,老管家刘云再三叮嘱又许以重金的官媒徐婆子便挎着柳条篮子上门提亲来了。 不提徐婆子如何舌灿莲花将柳湘莲并黛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也不提贾母收下柳湘莲的庚帖如何宽慰欢喜,黛玉于内室依旧是一袭家常半旧衣裙,斜倚着软枕静静瞧冬儿打理杂务。 “冬儿,将藤箱里的竹篮子取来。” 瞧了半晌,黛玉忽而细声吩咐道,才张口,便清咳了数声。 冬儿立时脆声应了,伸手开了箱奁却迟迟未将黛玉指名儿要的物件送到她手上。 “怎的了?” 黛玉一贯待丫鬟们极和气,见冬儿久不吱声也不恼,只含笑问了一句。 若紫鹃此时还在,定能瞧出黛玉不过在强颜欢笑,挖空心思劝解开导一番,可惜冬儿天资终究差了一层,又少人教导,竟误以为黛玉情绪尚佳。 “没怎的。姑娘可是要做活计?奴婢针线上虽不精通,到底还使得,姑娘就赏了奴婢做。不然怄坏了姑娘的眼睛,奴婢回去了必是吃不了兜着走。姑娘只当疼奴婢了。” 将盛着针线剪刀等物的竹篮子小心护在怀里,冬儿大着胆子扮了个鬼脸,配着天生的浓眉大眼圆脸盘,十足的古怪精灵,让人瞧着便觉喜气。 黛玉亦消了几分郁郁,有意打趣冬儿几句,到底因顾忌着她并非自己的丫头而作罢。 “哪里有什么活计做?我不过要取篮子里的剪子用罢了。” 一遍遍抚着床铺内侧理得极平整的一沓丝帕,黛玉仍强撑着面上的盈盈笑意,点点哀凄却已漫上双眸。 “是。” 冬儿听得黛玉并不预备做针线活计,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忙取出剪子尖头向外放在黛玉手边。 黛玉也不由被冬儿这般心思外露的模样逗得轻笑几声,谁知一时不察,竟呛得咳嗽不止,慌得冬儿在旁抚肩捶背端茶送水,不知如何是好。 不多时,外室的贾母等人也听着了里面的动静,一叠声儿叫冬儿出去问话,冬儿自是照实回了,贾母便遣了邢夫人入内探看。 黛玉常犯咳疾,自有一套平抑的法子,等邢夫人领着冬儿回来时已是好了,便笑言自己并无事,借机将冬儿也一并支使去外间伺候。 待冬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黛玉方将捂热的几方丝帕轻轻搁在膝上,拿起剪子一点点绞下去。 将将绞破帕子边角勾着的彩绣镶边儿,眼泪便滚珠儿一般滑落脸颊,直将丝帕浸得颜色斑驳,染晕了行行小楷。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自宝玉巴巴遣晴雯送来了这几方帕子,她便存了一段心事,只觉这数年的心思终是换回了一颗真心,纵是违了礼数不可对人言,亦是甘之若饴。 夜半走了困,只要拿着帕子默诵冯子犹的这四句诗,便比什么都安神。 现在想来,那安得实是心。 只可惜到头来终是一场空,横丝断、竖丝折。 泪落得更凶,黛玉终是狠下心肠使尽了气力将帕子一方方绞成了碎条,到最后终是力气不济掷了剪子。 直至冬儿抱着一匹大红锦缎进屋,黛玉倚在软枕上两只胳膊犹有些抖。 “姑娘!” 细瞧了黛玉两眼,冬儿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纵立时捂住了嘴巴,一声惊呼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黛玉自也是听着了。 “好冬儿,我没事儿,且陪我说说话儿。” 黛玉本已倦极,见冬儿慌得抱着的布匹也扔了,怕她又惊动了贾母等人,只得出声软语安慰,招她到身边说话。 虽不免再耗费些精神,黛玉倒并没有责怪冬儿之意。 别说冬儿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子,便是积年的老嬷嬷们乍一见服侍的主子鬓发散乱面色灰败的歪在榻上,也定是唬得魂飞魄散,吵嚷的尽人皆知。 “姑娘,可要我去找大夫?今儿守门的是修竹,不必惊动老太太与两位太太的。” 斜签着身子坐在黛玉床边,冬儿耐着性子说了半晌徐婆子的乐事,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大有一副黛玉一点头,她便立时拉了大夫来看诊的模样。 “我心中有数,不过是些微末毛病,很不用这样劳师动众。” 黛玉心知冬儿是怕柳湘莲日后寻她算账,原只笑笑并不欲答话,后见她确是急得狠了,方温言解劝。 冬儿只是个小丫头子,素日并不曾贴身服侍过主子,于养生上更是不通,难免三言两语便被黛玉混了过去。 “那徐婆子又说了什么?” 怕冬儿闲暇无事醒过神来,黛玉忙又指了一事问她。 大宅也好,小户也罢,丫鬟婆子都轻易出不得门,平生除却嚼些趣事真真无甚消磨光阴的法子,黛玉这也算得上投其所好了。 提及徐婆子,冬儿果又来了精神,续着方才断开的地方便开始讲,半晌得不着黛玉一句话儿也不觉尴尬。 黛玉初时尚还含笑听着,后听得冬儿两句话离不开“大爷”,便有些失了趣味,待冬儿粗着嗓子学徐婆子的市井俗语赞柳家备下的聘礼丰厚,黛玉只觉两侧太阳穴跳得厉害,不由拿帕子遮了眉眼静静养神。 冬儿便是再不知事,此刻也晓得黛玉是不耐烦听这些的。 “姑娘,燕窝该炖好了,我去厨房取了,您趁热用下可好?” 许是知道自个儿言行失据,冬儿再开口时很是惴惴,唯恐真惹恼了这位平日最是好说话的林姑娘,叫那些小子们回去在刘妈妈面前告上一状,丢了差事。 “也好。顺便去老太太那儿讨几个花样子,就说是我说的,我身子弱,衣裳必是不能的了,盖头并送去柳家的荷包鞋袜,赶一赶,也是我的一份心。” 隔着手帕儿,黛玉的声音听着有些闷,远不如平素清脆婉转,透着些许薄暮之气。 冬儿却只顾着庆幸自己保住了差事,又得着了林姑娘愿意为大爷绣鞋袜荷包的信儿,满心盘算着如何邀功请赏,浑没听出黛玉话里的疏离,笑盈盈去了。 绣盖头并荷包鞋袜,为得是故去的双亲、柳湘莲的恩情,这一份冷淡疏离,为得,却是她自己的心。 不愿叫柳湘莲被人耻笑了去,黛玉虽觉身子困乏神思恍惚,仍挣命一般起了身,松松挽了发髻坐在桌边等冬儿支领料子回来。 别的待嫁女做得的,她必也能做。 拼着这一口气,黛玉撑着接连昏厥两次的身子竟也自竹篮里拣出了三两个莲花图样,盘算着等冬儿回来便动手先绣几个喜庆日子用的荷包。 谁成想左等右等,直等得黛玉额间起了薄薄一层冷汗,冬儿才一手挽着个鼓鼓的大花包袱一手端着个白瓷盖碗进了门,神色间很是愤懑不平。 黛玉见她去了这许久,自是免不了问上一句,不料这一问却问出了官司。 原来,冬儿出了门顺脚先到了贾母处,得贾母指点了几个喜庆图样,便去寻邢王二夫人支领。 哪知邢夫人推说不曾管家,王夫人闭门不出,冬儿只得听从邢夫人的指点寻宝二奶奶拿主意。 这倒也罢了。 两位太太虽不管家理事,宝二奶奶却是极大方稳重有章程的,几句话便安排的妥妥当当,再利落没有。 “可那宝二爷,姑娘是没瞧见,一个爷们竟趁奴婢不注意拿了绣棚子去耍,宝二奶奶也没法子,只说等宝二爷新鲜够了,就还回来。可姑娘立等着用呢。” 冬儿愈说愈恼,颇有欲诉尽宝玉不堪形状的意思,黛玉虽也决心了断旧情,到底听不得这些话,忙出言喝阻。 “我这里竟用不得你了!回了管事的领了你回去可好?” 黛玉有心解释宝玉打小儿在姊妹群中养大,不免偏爱些水粉胭脂闺阁物件,又觉特特与人分解十分无趣,纵端着架子说得冬儿低了头,到底自觉理不正,平添一段烦恼。 “罢了,我这儿另有一件差事,你可愿替我走一趟?” 黛玉历来动气十有**是为了宝玉,此时自觉没意思,又瞧着冬儿红着眼圈儿的模样可怜见的,便压着自己消了气。 冬儿心里也晓得非议主子是大罪过,本以为这一回自个儿定是要收拾铺盖回去的,再没想着黛玉竟还能饶她,哪里还有不应的。 黛玉也不用她赌咒发誓,只一笑便揭过了。 “你现便去寻宝二奶奶,说是林姑娘说了,她若再不还我的绣棚子,我这债主可是要亲自登门讨要的。宝二奶奶必定说还,你便与她同去找宝二爷,与宝二爷说,林姑娘说了,旧年的几个帕子尽坏了,日后再不必惦记了。” 生怕冬儿传错了话儿,黛玉抚着胸口一字一顿的说了三回,又命冬儿学了一回,方挥手让她去了。 黛玉心中极明白。 纵是她认了薛姨妈做干娘,与宝钗姊妹相称,只凭她与宝玉的情份非比寻常这一条,如今的宝二奶奶定是不愿见她再与宝玉相见的。 宝钗岂能不知他二人之事?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倒是好诗。 第十一回 贾宝玉疯癫辱妻妾,老封君慈爱勤添妆 这一回冬儿倒回来的极快。 小丫头一掀帘子,欢欢喜喜的把一只红漆竹棚子捧到了黛玉面前,直将黛玉的神机妙算夸到了十二分,却一个字儿也没提宝二爷并宝二奶奶。 这也是她乖觉。 掩唇一笑,黛玉却并不接话,只将绣棚子拿在手里细细摩挲。 不过是外头市面上的东西,论做工用料精巧别致,哪里及得上往日府中有头有脸的丫鬟们的用度? 亏他还成日吵嚷着这个做得不巧那个涂得不匀,如今竟也瞧得上这等俗物。 心中不禁一哂,黛玉轻声吩咐冬儿先取了备做盖头的布料并细笔丝线来,竟是不欲再提起宝玉其人。 黛玉如何绣制盖头等物,贾母又如何与柳家商议婚事自不必提,那月月末却是出了件于贾家而言了不得的大事。 荣宁二府的案子,终是有了定论。 爵位恩封自是革了个干净,然当今十分念旧,除贾珍数罪并论充军、贾赦贾琏父子二人流放外,连给自个儿丈夫惹了一身罪名的王熙凤都随贾政贾蓉一道开释了。 一干女眷自是喜得念佛不止,便是怨恨凤姐闯下大祸的邢夫人因着不敢触怒贾母,面上依旧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 毕竟她与贾赦的情份薄得很,与贾琏更是面子上的事儿,如今她虽不好过,可老二家的看得比命都重三分的宝玉成了那副样子,又落到了跟她一般的境地,她又有什么忍不得的? 多了贾政贾蓉,不过是多了两个干吃闲饭的,真不知晓老二家的并尤氏婆媳乐个什么。 邢夫人暗暗撇嘴,到底耐不住贾政王夫人夫妻团圆的场面,略奉承了贾母两句就借口头疼避回了自己房里。 许是体谅邢夫人丈夫儿子俱判了流放,贾母竟也没摆脸色,反倒叫病恹恹的凤姐恭恭敬敬送了邢夫人回去,又嘱咐探春下去休息,只留了贾政王夫人两个。 将众人退下时的神情尽收入眼,贾母懒得顾虑各人的心思,径自与贾政叙些别后离情,少不得与素来疼爱的儿子执手抱头大哭。 等王夫人好容易将贾母贾政二人劝住了,贾母才话锋一转,提起了黛玉。 “你与你太太既为宝玉择了婚事,缘何竟不顾自个儿亲妹妹唯一的骨血?玉儿眼看着大了,我便做主,将她许给了宝玉的至交,柳湘莲。只玉儿的嫁妆还要再斟酌,你这嫡亲的舅舅既回来了,便由你拿主意。” 说完,贾母便拿帕子拭起了眼角,瞧也不瞧慌慌张张想开口辩白的王夫人。 贾政素以仁孝之人自居,如何受得了贾母这般语意双关的敲打? 何况宝玉年纪本长于黛玉,兄先娶妹后嫁方是大家子行事,哪里有不顾年轮颠倒的?若不是逢此大难,宝玉成亲后他母亲便该与琏儿媳妇一道为黛玉相看人家了。 贾政虽心中颇有几分委屈,却不敢与老母亲顶撞,立时便跪下向贾母请罪,一面指天誓日的剖白自己绝无此意,一面求贾母息怒,言称此事老太太做主即可。 贾母要得也只是贾政这句话。 “你们眼下日子艰难,我心里明白,玉儿没得父母兄弟扶持,一辈子就嫁妆这一点子依靠,你们也都清楚。且娘娘省亲时候林家的恩情,咱们都记着呢。如今玉儿出嫁,也不用你们破费,也不走公中的账,只拿我老婆子蒙当今恩典留得微末底子填上可好?” 因上皇怜贾母老来反受儿孙累,又念及荣国公当日忠勇,特特叮嘱当今网开一面。当今事上皇至孝,便于贾府抄检入库的单子上勾出了几大箱子,赐与贾母。 贾母自知府中败落至此定是没法子让黛玉风光大嫁,便打上了这几箱子失而复得的金玉器物的主意。 ——这些日子一直不曾提起,实是贾母怕自己思虑不周全,让邢王二夫人联手拦阻了。到时她们妯娌一心,岂不是要欺到自个儿头上? 好在天公作美,竟于此时放回了几个爷们。 贾政自幼最是持身方正不拘俗务,必不会驳了她的话。只要贾政应了,旁人再说什么,也是妄言。 果不其然,不待贾母说完,贾政便连连应声,浑不顾王夫人忽青忽白的脸色。 既得了准信,贾母便也缓缓收了泪,垂手从枕下抽出盖有官府印鉴的对账单子交与贾政。 “手心手背皆是肉,我何曾偏疼哪个?统共只剩了这么些,一半留给宝玉,一半作玉儿的陪嫁。你若真心应我,这便写了玉儿的嫁妆单子,也是给玉儿女婿的交代。” 贾母话儿虽是对着贾政说的,眼却一直瞥着立在一旁的王夫人,立催着贾政落笔,也是怕这王氏又寻思出了对策,夜长梦多。 但凡有了白纸黑字,别说王氏历来口笨嘴拙,就是她吞了仙丹也学那凤哥儿舌灿莲花,也说不动最重清白名声的贾政。 亲眼瞧着贾政誊录了黛玉的嫁妆单子,贾母到底又拉着贾政说了会儿贴心话,才让伺候了多时的王夫人随他回了房。 这还是贾母体恤儿子将将离了牢狱,恐他身困体乏,特意让他早些安歇的缘故,否则贾母岂会这般轻易饶过近几日行事愈发没了规矩的王夫人? 自以为小儿子回来便有了依仗的贾母琢磨了半夜,只等天明后便要在众人跟前给王夫人个没脸,好叫她知晓上下。 怎奈天不遂人愿。 第二日贾母还未起身,守门的小厮便回说忠顺王府里的蒋玉菡携内眷求见宝二爷。 贾母初时并不知蒋玉菡是何人,只听得忠顺王府,忙披了大衣裳叫人进来细问,待晓得那蒋玉菡不过是忠顺王养的优伶,还是那年害宝玉挨打的祸头子琪官,不免沉了脸色,欲命小厮们送客。 可惜她话还未说完,蒋玉菡及他那媳妇蒋家的已是被宝玉欢欢喜喜的迎进了院子。 “老太太、太太,袭人回来瞧你们了。” 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等到一身妇人装扮的袭人被宝玉拉着进屋磕了三个头,贾母还没能回过神。 “老太太,袭人昨儿个便被忠顺王府上的长史买了去许给琪官,做了夫妻,今儿个是特来看咱们呢。” 宝玉也不知怎地,虽说平日总是浑浑噩噩的不知世事,却也偶有谈吐清楚的时候,且多半是关乎姊妹女孩儿家的事,令王夫人暗里不知咒骂了多少句狐媚妖道。 今日袭人回来探旧主,他倒是又心思明白了一回。 只可惜了袭人这些年在王夫人那儿的贤惠名声。若她真个儿贤惠,缘何贤惠人宝钗就不得宝玉这般看重? 晴雯再轻狂,好歹也是她指名赏给宝玉的,二太太竟一声儿也不问就打发了出去。打那以后,贾母便看这得了二儿媳妇百般夸赞的袭人极其不顺眼。 同是一个屋子出去的丫头,怎地袭人就能投了王夫人的眼缘? 说她不曾背主,贾母是不信的。 如今这尽捡着高枝儿攀的丫头带着她那优伶男人突然上门,横竖总没好事,正好让二太太也解解闷儿,省得成天价躲在屋子里睡觉。 绷不住嘴角露出一点笑意,贾母合眼任袭人服侍着她穿好衣裳又挽了个发髻,才开口让她去瞧瞧二太太。 哪知袭人竟抹着眼泪跪下了。 “老太太,求您可怜我尽心尽力伺候了宝二爷这么些年,留下我!当牛做马,奴婢只愿服侍您!” 袭人这一哭,却是叫得了信儿进来给贾母问安的蒋玉菡慌了手脚。 昨儿才过门的媳妇今儿个就哭求离了他回原主处服侍,那原主还是与他亲厚的宝玉家,真真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贾母并没立时接话,只拿眼细瞧宝玉的意思。 宝玉的神情却十分怪异。先前见着袭人时的欢喜竟丁点儿也不剩,盯着袭人的模样倒似在瞧他最厌的婆子嬷嬷一流。 “这倒是怪了。素日我总觉得你最大度,最与人和睦。怎地你跟晴雯那般好,她去了,你却不陪着呢?” 宝玉撇了撇嘴,也不管袭人如何惊怔,径自转身与蒋玉菡说话:“竟是委屈了你!再没想着她早便糊涂了,哪堪匹配你的人品样貌。” 这是明着说袭人不配与伶人为妻了。 袭人何曾听过这等重话,登时便哭得哽咽难言。 宝玉不愿劝,蒋玉菡不知如何劝,一时间贾母房内很是喧闹,还是王夫人与宝钗闻声儿来了,才劝住了哀恸不已的袭人。 宝钗往日便与袭人交好,自是忍不住为她说几句好话儿,哪里料到竟是因此惹祸上身。 “你既这般与袭人亲厚,何不一道去了?也可做个伴,免得他日不得了局。” 冷着脸发作了宝钗一番,宝玉竟不顾王夫人的拍案怒斥,赌气甩着手走了,留下宝钗又羞又臊,恨不能立时撞了柱子。 打从宝钗进门,宝玉虽不大理会她,却也从未对其恶言相向,今日竟叫她去与下九流的优伶为妻为妾,叫宝钗还有何面目见人? 这下子可是炸了锅,连修养的贾政贾蓉两个爷们都惊动了。 唯有居于贾母内室的黛玉,好似听不见外间的声声吵嚷呵斥一般,细细描出了一枝并蒂莲花儿。 第十二回 林潇湘出闺改命格,薛蘅芜失夫证谶言 也不知王夫人使了什么法子,终是令宝玉不再嚷嚷让宝钗随袭人夫妇一道回去的昏话,可惜已然气倒了贾政不说,连平素最是稳重大方的宝钗都卧床休养起来,逼得王夫人不得不亲自料理起乱麻一般的家事。 然而王夫人久不理事,又不通柴米油盐等市井俗务,不是疑小厮贪墨了银钱,就是责那个多占了公中份例,恨不能一日对三次账,搅得合家纷纷扰扰、忙乱不堪。 若是哪日得了片刻空闲,王夫人必是要念叨三四回黛玉的用度,好似黛玉日日食用的是她的心肝一般。 奈何黛玉压根儿不出房门,又以身子弱恐绣不出活计为由将人皆挡在房外,王夫人连当面酸黛玉一句都是妄想,只得趁小丫头冬儿捧茶送水的工夫下舌头,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 冬儿打小儿就伶俐懂事,自也明白王夫人这是给他们家大奶奶添堵,可她到底年幼存不住事儿,免不了在黛玉跟前露了痕迹。 黛玉何等聪慧,不过三言两语就猜出了大概。 如若依着黛玉往日的性子,少不得为着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伤怀一番,谁知如今不过一笑置之。 竟似断了对宝玉的痴念后,人也大度了一般。 如此这般熬了三月有余,待那年的第一场雪珠子落下,也到了黛玉出阁的日子。 这日一早,一身大红喜袍的柳湘莲祭拜过祖宗牌位,便在姨表兄裘良的陪伴下,上马领着小厮们一路吹吹打打往贾家去了。 此时大雪初降,新郎官儿红衣骏马踏白雪,不知羡煞多少人。 真真是良辰美景映着赏心悦事,欢喜得冷面柳二郎都不由暖了俊颜,频频对行人的打量还以颔首浅笑,直笑得姨表兄裘良挑眉抿唇,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按规矩,新郎迎亲一当勒马慢行,二当舍近求远,既是为了掐准时辰登新娘家门,也是有喜事显人前的意思。 可叹柳湘莲平日那般稳重老成之人,不过将将走了一半路便压不住心内渴慕,面露急色,好似迟一点儿,朝思暮想了这许多个日夜的佳人便会另择了他人,叫裘良瞧足了笑话。 好在吉日吉时皆有定例。 柳湘莲心内熬油一般盼了一路,终是在悬着大红双喜字灯笼的贾宅正门前下了马,被贾环并贾蓉两个迎进了门,去正堂拜见贾母贾政等一干长辈。 这本是男方迎亲应有之义,已受过迎春夫婿孙绍祖之礼的贾政却在柳湘莲俯身一拜时惊得猛然立起,反倒向柳湘莲身侧施了一礼。 拜得正是柳湘莲的姨表兄裘良。 原来,裘良乃钦封的五城兵马司,景田侯孙。 众人皆知裘良家世显赫,只外祖家人丁不兴一条略嫌美中不足,却不知裘良之母与柳湘莲之母正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前些年柳父柳母相继离世,裘母本欲将柳湘莲接入家中抚养,奈何柳湘莲人小主意却多,硬要自个儿顶门立户,只得作罢,转而央求裘父照拂柳湘莲一二。 待得裘良蒙当今爱重,统领五城兵马,更是不知为柳湘莲了结了多少龌龊过节,只不过柳湘莲懒怠与权贵周旋,是以不曾同裘良一道去些露脸的酒席。 若不是今儿个是柳湘莲大喜的日子,黛玉又恰恰自贾宅出嫁,以贾政等人素日只与几家世交往来宴请的做派,只怕还蒙在鼓里,当柳湘莲是那无根浮萍。 贾政还欲再拜,却是被裘良伸手拦了。 裘良也是个乖觉的,知道表弟柳湘莲已是心急如焚,忙好话说尽将贾政请到一旁再叙,方便他人行事。 拜过了亲长,便是新嫁娘出门子的时辰了。 不说贾母如何伤心,贾家其余人等又如何作态,柳湘莲只觉三魂七魄尽拴在了黛玉交叠的指掌之上。 莲步轻移,便觉魂荡,素手微拢,始知心漾。 大红盖头上一枝绕茎并蒂莲更是惟妙惟肖,好似几许雅意出红霞,娉娉婷婷入凡间,直暖进柳湘莲心底。 正是林家幽淑女,终入柳氏门。 柳湘莲静静瞧着黛玉由媒人引至门口,又由贾环背起,心中真真是仿若三月春风拂水岸,千树垂柳尽舞腰。 缠缠绕绕、绵绵密密,一池春水意撩人。 若不是表兄裘良谈笑间下死力捏了把柳湘莲的后腰,只怕今日城中便要传起新郎迎亲却丢了魂儿的笑谈。 勉力定了定神,柳湘莲恭恭敬敬拜别了诸位长辈,方先贾环一步出门上马。 可惜人虽在马上,心却在身后轿中,真如懵懂少年初动情,连下马踢轿门之时都难掩神思恍惚,惹得在柳宅帮着招呼布置的冯紫英等人暗笑不止。 柳湘莲自也瞧见了几人挤眉弄眼的模样,无奈他如今满心满眼具是黛玉,提不起半丝兴趣与他人歪缠,便索性大度了一回,权作没瞧见,只与黛玉一同行礼。 一拜天地,求夫妻缘长伴今生。 二拜高堂,愿琴瑟和鸣互知心。 夫妻对拜,许三生三世情不改。 自此结枝为连理,只盼以心换伊心,携手共白头。 许是当真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这厢柳宅内柳湘莲黛玉执手拜堂,一片喜气,那边贾家却是愁云惨雾,乱作一团:贾母王夫人的眼珠子心尖子,贾宝玉,竟不告而别。 彼时王夫人正闷在房内暗恨贾母将柳家送来的聘礼尽数塞到黛玉的嫁妆内充脸面,卧床已久的宝钗却突然白着脸去了。 王夫人虽恼宝玉当众给宝钗没脸,到底更恨宝钗这般拿乔作势,兼之薛蟠打杀冯渊一案也添了贾家的罪状,新仇旧恨一并发作,不等宝钗开口便尽捡着冷心人肠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去。 在王夫人想来,宝钗既是先低了头,她这做婆母的此时不立威更待何时? 哪知宝钗竟是来回宝玉走失的信儿。 ——这一日诸人皆被贾母支使的团团乱转,连幽闭在自个儿屋里的凤姐都出来帮着张罗一二,竟是没人注意打从袭人走后就窝在房里翻佛经的宝玉。 等宝钗回过神,宝玉早已是踪影全无了。 第十三回 洞房花烛偏相顾无言,恪守雷池是温柔小意 拜过天地,黛玉便真真正正做了柳家妇。 将柳林氏三字在心内滚了几个来回,柳湘莲终是忍不住微微翘起了唇角,一双凤目似是被那镶边儿并蒂莲定住了一般,痴痴缠缠,难掩眸内三分欢喜七分渴慕。 终化作不悔深情。 只可怜柳湘莲虽恨不能立时与黛玉于内室独处,却敌不过众多一肚子坏水的至交。 冯紫英与裘良两个仿若生怕柳湘莲一去不回,一个拽袍一个搂肩,连劝带逼,竟连门儿也没让柳湘莲出。 柳湘莲无法,只得任媒婆子与冬儿两个伴黛玉去了后院,自个儿则被一群做客的公子们按在席间吃酒。 这也是柳湘莲上无长辈的坏处。 如冯紫英那般亲长俱在者,纵一干交好的青年公子摩拳擦掌意欲在他成亲之日好生施展,末了也碍于冯家老爷坐镇,不得不草草收场。 可到了柳湘莲成亲这日,虽内宅有裘夫人招待堂客,外面席上众人当真是百无禁忌。这个祝“柳兄与嫂夫人携手白头”,敬一大海,那个一句“佳偶天成,举案齐眉”,又一大海。 一群人七嘴八舌,直将柳湘莲灌得脚下虚浮,两耳轰鸣,浑然分不清扶着他的是裘良还是冯紫英。 “若依我说,嫂夫人必是个人间绝色,不然决不能叫柳兄死心塌地迎进门的。” 几杯黄汤下肚,一个素爱风月常卧青的公子哥儿出口便不免失了些分寸,言语间露出些许轻佻,听着很是不尊重。 裘良与冯紫英均是眉尖一动,相互递了个眼色便欲另拿话叉开了事,怎奈竟真有不知死活的东西接过了话儿,嚷嚷着闹洞房瞧新嫁娘。 这一吵嚷,柳湘莲的酒劲儿登时就消了。 眯眼打量着两个借酒装疯的纨绔,挥手推开冯紫英便要过去讨教一二。 然冯紫英平素为人最是稳重,岂会坐视柳湘莲在喜宴上与人动手,徒添笑料? 柳湘莲将将抬脚,身子一踉跄,便被冯紫英瞅准空子强按在了椅子上。 这厢冯紫英制住了柳湘莲,那边裘良也没闲着。 不过三言两语,裘良便打发了两个灌多了黄汤的世家子,又拿出他统领五城兵马的本事,顷刻间劝走了少半客人,更兼裘母遣人来说堂客们已是散了,余下的人便也极有眼色的告辞离去。 直等着代新郎官儿送走了最后一人,裘良方咬牙返了回来,拿过下人早早备下的醒酒汤捏着柳湘莲的鼻子硬灌了下去。 “可见你素日不过是面皮精明实是个傻透了的!竟喝得腿脚都软了!你往日左推右挡的本事哪儿去了?我与你表嫂成亲那日,你不是本事大着呢?” 重重将空碗撂在桌上,裘良指着眼中清明过来的柳湘莲冷声质问。 初时他与冯紫英两个领头闹柳湘莲,不过是怕他人下手更狠。再者,吃喜酒若不闹新郎官儿一场,这酒吃得还有甚趣味? 狠闹上一阵,待新郎官儿服软讨了饶,大家各自罢手也就是了,哪个会如柳湘莲一般来者不拒,但凡有人敬酒必干了的? 柳湘莲此时神智尚有些不清,也不驳裘良的话儿,只含笑听着,后瞧着裘良似是要他答话的意思,方垂眼开了口。 “我只当大表哥不似我这般气量狭小,没成想也记恨了弟弟这么些年。纵是我当日很灌了大表哥几杯,却也没耽搁了良辰乐事,如花美眷,大表哥这又是何苦?” 说着,柳湘莲还瞥了眼端坐一旁的冯紫英,二人相视一笑,真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惹得裘良心中大骂狐朋狗友,狼狈为奸。 眼见裘良变了脸色,冯紫英却不似柳湘莲那般胆大,顿时生出了几分去意。 毕竟他既无深受当今倚仗的父伯,也不是蒙当今爱重又委以重任的青年才俊,反倒为故交亲戚连累险些合家栽在这回几大世家获罪抄家的祸事里,岂敢放开手脚与裘良玩笑。 “想来二郎定是急着瞧弟妹去,不若你我……” 冯紫英微一拱手,绝口不提裘良旧时窘状,只拿柳湘莲说事。话虽未完,意思却已经到了。 柳湘莲与冯紫英一道吃酒赏花斗鸡走狗多年,虽不解他为何急于求去,倒不曾少了遮掩描补的默契。 “很是。你二人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常言道酒壮怂(song)人胆。怂人尚且如此,何况柳湘莲这等本就胆大心细之人? 杯中物盖了脸,柳湘莲可谓百无禁忌,说话行事最是脸皮厚实,连逐客之言都说得极是理所当然,堵得裘良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只得与冯紫英先后辞去。 “大爷,可要去瞧瞧大奶奶?” 裘冯二人一去,梨仙便轻手轻脚捧来手巾漱盂等物服侍柳湘莲净面洁手,顺便讨他的意思。 就着梨仙的手洗了脸,柳湘莲皱眉犹豫了片刻,终是摇头拒了。 “她身子弱,我这一身的酒味怕是要冲撞了。横竖时候还早,你着人在书房备上水,我好去去酒气,趁便换了衣裳再去。对了,大奶奶今日的燕窝粥可用了?” 扶着梨仙走了几步,柳湘莲忽而停下步子问道,累得已迈脚出去的梨仙差点晃了腰。 “回大爷的话,冬儿已趁空服侍大奶奶用下了,还为这事儿与那媒婆子生了好一番口角。那婆子非说这不合规矩,冬儿又不敢说是大爷的意思,只能拿大奶奶的身子骨儿堵那婆子的嘴,问累病了大奶奶哪个能担待,才罢了。” 话里话外很有些嫌那婆子多事。 柳湘莲心知梨仙向着冬儿,这一番话未必没有替冬儿开脱的意思,且那婆子不过是尽本分,便只略略颔首,却是既不应和也不驳斥。 他一颗心此刻早已离体去了黛玉身侧,哪里还有闲情管奴才们的争执口角? 真真如黛玉诗中所书一般,恨不能肋下生双翼。 眼瞅着主子身形不稳还愈行愈快,梨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少不得快走几步,顺便吩咐家下人等都麻利些。 饶是如此,柳湘莲被簇拥着推开喜房房门时也已是面浮薄汗,心急如焚,偏偏深恐唐突佳人,竟致踟蹰不前,还是媒婆子瞧不过去,借着上前说吉祥话儿的工夫将他拉到了犹未揭盖头的黛玉身前。 待新郎官儿挑开了新娘子的盖头,下人们便可以退下去领赏了。其中又以谢媒婆子的礼为重,是以媒婆较之丫头小厮都更急些,不等柳湘莲站稳了身子就将喜称塞到了他手里。 谁知柳湘莲竟全无筹备亲事时的果断爽朗,一双握得剑柄扫得娥眉的指掌竟似捏不住轻飘飘一杆称,足足吸了两三口气,方心一横挑开了覆着黛玉面容的大红盖头。 喜帕飘荡间,恰对上伊人剪水双瞳。 似喜非喜,如怨如诉,多少情思尽在眼波流转处。 再细细瞧去,当真是臻首娥眉、秀鼻樱口,恍若芙蓉仙子入凡间。更喜腮上凤仙胭脂淡淡扫,少了一分飘渺,多了十分媚妩。 黛玉不过是依礼颔首坐在床边,柳湘莲却是已然看呆了,浑不觉屋内伺候的两个丫鬟已随着媒婆子一道退了出去。 自仰慕黛玉才情始,至迎得黛玉下嫁终,他好容易熬过了这许多日子,如今不过瞧了这一会儿,如何能够? 只苦了黛玉,藏着千般心思忐忐忑忑等了半日,夫君却至今一句话儿也无,偏又一眼不错的瞧着她,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 “桌上有沏好的茶,……你用一点子,也好醒酒。” 拿眼瞟了柳湘莲手心攥着的喜称半晌,黛玉终是熬不过,红着脸细声叮嘱了一句。 这也是黛玉实在臊得没了法子,只得出此下策,难免思虑不周,忘了桌上那杯茶原是冬儿倒与她的,此刻早已冷了。 柳湘莲一怔,细细琢磨了片刻才回过神,登时喜上眉梢,也不顾自个儿已饮了几大碗醒酒汤,忙走到桌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别说一盏冷茶,能得黛玉这一句,他便是立时死了都是愿的。 “是……我疏忽了,竟带进了酒味。” 柳湘莲欲与黛玉解释缘由,话已出口才发觉竟不知如何自称,又如何称呼黛玉。 若他不知宝玉黛玉旧情,学那腐儒“为夫”“娘子”的叫唤也好,直呼其名也罢,都无甚不可,可他偏偏心知肚明,不免更是小心,只怕触动黛玉心事,抑或太过孟浪。 毕竟如今心意不通情未浓。 “无事。” 黛玉将袖角攥在掌间揉了数个来回,方低低回了二字,却再不肯抬头。 洞房花烛千金夜,天地间至亲两人偏偏一个心事满腹无话可对此人说,一个心事满腹不知当从何处说。 柳湘莲缘何大醉? 不过是心底盼着诸人劝酒的话儿终有一日可成真。 所以来者不拒,所以每每先干为敬,只盼着自己与黛玉当真是佳偶天成、天赐良缘,只盼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翻来倒去忆着众人敬酒时说得吉祥话儿,柳湘莲心内不免生出些微企盼,慢慢走回床边,同黛玉挨着坐了。 两身依偎、呼吸相闻,想来耳鬓厮磨亦不过如此。 心中一荡,柳湘莲不觉生出几分旖念,踌躇再三,方轻轻以左掌覆住黛玉交叠的双手,又缓缓伸出右臂将她搂在怀内,一时软玉温香在怀,却只觉伊人身形战栗不止,似是无言垂泪,心中不禁又是一怅,终是松手起身,将取自她鬓边的梅花簪送回窗边梳妆台。 “两个丫头都下去了,我替她们一回,帮你褪了凤冠并簪环可好?” 不欲黛玉为难,柳湘莲只得按捺下心头纷乱杂念含笑问道。 半晌,黛玉方匆匆点了点头,仿佛并不尽信柳湘莲所言。 柳湘莲心内更苦。 黛玉若知他懂他,又岂会以为他还有那般心思? 那般行径,与强盗何异? 柳湘莲默然长叹,不免有些心灰,为黛玉一一取下首饰后柔声叮咛了几句,便抱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去了外间榻上歇息。 孤枕寒衾独眠,轻轻一嗅,却依旧是伊人发间暗香萦绕鼻端。 自是一宿无眠。 第十四回 感深恩仙子理家事,幸回头老仆尽扶助 柳湘莲在外辗转反侧,黛玉独自守着大红撒花百子千孙帐也是夜不能寐。 及至夜半,更是禁不住连连轻咳,唯恐惊动了柳湘莲,只得以被蒙面以帕掩口。 她这些日子虽甚少落泪,又顿顿逼迫自己多进些饭食,到底底子薄,且日日沾针拿线也颇费心思,竟不见大好。 兼之大喜之日愈近,黛玉心底便愈是郁郁,偏又无人可诉,每每夜半掩面哀泣,十日里安睡的次数竟不过二三。 这般殚竭思虑,别说黛玉这等先天不足之人,就是换做湘云等身子还算结实的,只怕也吃不消。 黛玉能强撑到今日,不过是心中存了一口气,挣扎着求生罢了。 而今她既已嫁做柳家妇,又岂能罔顾了自个儿的性命,上令双亲蒙羞,下令夫君承责? 强压下喉内几许腥甜,黛玉终是嗅着屋内淡淡宁神香味合上眼稍作休憩,可惜终究眠浅,不过须臾复又醒来。 算了算时辰,起身稍稍显早,却又再不得久睡。 此时天色尚暗,黛玉犹豫片刻到底没唤冬儿进来服侍,自己静静披了衣裳,悄悄走至连着外间的雕花儿黄梨木门旁,探手将软帘子撩起了一丝缝隙。 帘外榻上,柳湘莲正睡得香甜,一床撒花描金鸳鸯被却已掉落在地,想是他夜里翻覆挪身太久的缘故。 心知柳湘莲洞房花烛却一人独卧定是辗转一夜才将将入梦,黛玉本不欲吵他,可又恐他受了风着了凉。 ——便是屋内叫炭火护得暖如春日,到底已是寒冬,马虎不得。 思前想后,黛玉终是掀了帘子走至榻边,微微弯腰拾起锦被,轻轻覆在柳湘莲身上。 一俯身一抬眸,只见剑眉微皱,似是梦中犹有千般愁。 喟然长叹,黛玉将欲离去,却不防被人捉住了手,回头一望,正对上含情凤目。 “……怎地不多歇息一会?你身子弱。” 稍稍用力攥住掌中素手,柳湘莲心中且喜且悲,万语千言只化作一声叮咛。 喜的是黛玉竟肯为他操劳,悲的是黛玉竟不愿与他指掌相触,意欲挣脱而去。 “也是起身的时候了,昨儿那位妈妈提过,今日当为老爷太太上柱香。” 抵不过柳湘莲的气力,黛玉只得红着脸垂下头,轻声答道。 柳湘莲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姊妹,黛玉今日不必早起为公婆小姑敬茶,却仍需为二老上一柱香。 “是刘婶,她与大管家云叔老两口正是咱们家的内外管事,你将将过门,家里诸事惯例,招刘婶一问,保准门儿清。” 柳湘莲小心翼翼说了个“咱们”,屏息瞧了黛玉半晌,见她似是并无恼怒不愉,方略略放了心,一股子甜蜜止也止不住,登时弯了眼角眉梢。 黛玉那般玲珑剔透之人,岂能瞧不出柳湘莲的心思?不觉便有些心酸难抑,匆匆回了句“也该叫人进来伺候了”便欲抽身回房。 柳湘莲正自欢喜,难免手上便松了力道,再欲挽留,黛玉却已径自去了。 待冬儿与另一个才从庄子里补上的小丫头荚儿捧着各色物件进屋,两人忙着洗漱更衣,又要点验祭品,为柳父柳母上香,愈发没了静静说话的空儿。 好容易用完早膳,裘良冯紫英等人竟又呼朋唤友的来了,气得柳湘莲咬牙不已,却不得不出外张罗。 柳湘莲一去,刘婶便领着两个粗使婆子来拜见黛玉。 黛玉早已自冬儿口中听过这位对柳家忠心耿耿的妈妈,感她忠义难得,到底坚辞了她的礼,又命冬儿给刘婶看座。 “阿弥陀佛,大爷能得大奶奶扶持一世,可见是个有福气的。” 斜签着身子坐在杌子上,刘婶合掌念了声佛,直将黛玉夸得面晕红霞。 这倒不是刘婶上赶着巴结黛玉,实是她与刘云两口子早先都以为柳湘莲成日登台唱戏又爱云游四海,恐无成家立业之志,谁知如今为了黛玉竟全改了,这让刘婶如何不欢喜? 当真是越瞧黛玉越爱。 “这一摞蓝底包青边儿的是家中内宅采买的流水册子并各色古玩家什单子,原归老奴照看,这一摞包红边儿的是府内现有的产业银钱并进项册子,原是归老奴家那口子看顾,按着太太还在时的吩咐,待大奶奶一进门,便皆归大奶奶拿主意,老奴今儿,便是来给大奶奶添烦忧来了。” 一面笑一面自身后两个婆子手中接过账册交到冬儿荚儿手里,刘婶直说得黛玉也不由掩口而笑。 “刘婶倒是个老实人,可不是早早起来与我算账了。” 手中帕子犹覆着半边儿面颊,黛玉眼波一转便接着刘婶的话头与她说笑逗趣。 这便是给刘婶做体面了。好叫家下人等心里明白,这新过门的大奶奶也是看重刘云两口子的。 刘婶心里也是明镜儿一般,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她自此更是竭心尽力助黛玉理家立威不提。 这厢黛玉忙着听刘婶分说这府内产业,柳湘莲在外则是被众人折腾的苦不堪言。 裘良冯紫英几个皆是成婚多年,平素又都是荤腥不忌的,一照面茶也没喝上,便话中有话的盘问起新郎官儿来。 诸多略觉下流之言辞不再一一累叙,柳湘莲应对的也颇为得体,乃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那人问了什么,他只笑而不语罢了。 “你扮生旦戏文扮了这许多年,我这做表兄的也不知悬了多少心,只怕你是个偏好旱路的,不好与母亲交代,谁知你倒也成家立业了。” 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柳湘莲又是一副喜气盈腮的模样,裘良索性也死了心,半是嘲讽半是感叹,仰头干了一杯清茶,取个以茶代酒,贺柳湘莲新婚的意思。 裘良年纪最长官职最高,为人又豪爽,在座几人平日皆以他为尊,见他罢了手,便也纷纷拿茶敬柳湘莲,直将昨儿个尚未用尽的吉祥话儿又榨了一轮。 柳湘莲知裘良必是误会了,可他便是脸皮再厚,也开不了口,说自己与妻子并未全人伦大礼,这般欢喜实是为见着了今晨娇妻掩面和羞走的俏丽身影,只得抱拳一一谢过诸人,另寻话揭了过去。 直折腾了一日,柳湘莲才送走了几人,得以回内院与黛玉吃茶说话。 偏黛玉对了一日的账册已是神思困倦,柳湘莲怜惜她为家事奔波,陪她用过饭又将自己游历间所遇趣事讲来与她解闷,才百般体贴服侍她睡下,自个儿仍是回外间榻上歇息。 此后一连月余,夫妻二人一道去裘府做客听戏也罢,回贾家访亲遭拒归家自品茶赏花也罢,白日间无论黛玉劳累与否,柳湘莲皆是一字不曾提及二人共枕之事,只拿自己旧时见闻逗黛玉开心。 日子一久,柳湘莲虽面上丝毫不显异状,黛玉却听着家下人等捕风捉影的话儿存了一段心事。 番外(1)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三岁大的女童梳着两个羊角辫,圆圆的脸颊一鼓一鼓的背着诗经,脖子左晃一圈右摇一圈,趁着胡须飘飘的老先生一个不注意,便从荷包里掏出一粒花生仁儿丢进了嘴里。 她自以为做得隐秘,却不想想她嘴巴才多大点儿,含了花生仁儿哪里还背得出书? 直将好好一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背成了“口齿铺的五米媳妇”,连她身后陪读的两个小丫头都听得红了脸,老先生岂能听不出来? “有辱斯文!” 老先生登时便瞪着眼拍案而起,顺手就摸出了三尺长的戒尺,吓得两个小丫头连连求饶,拼命给自家小姐打眼色。 那女童却不见惧色,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硬是将花生仁儿吞进了肚子,才一路小跑冲到老先生腿边一把抱住,奶声奶气的赔不是。 “微儿错了,再不带花生仁儿来了,李爷爷莫气莫气。” 说着,名叫微儿的女童还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抚了抚李老先生的腿,好似在给院子里养的兔子顺毛。 李老先生气得脸色发青,却终是没动手里的戒尺,反而弯腰将圆滚滚的微儿抱了起来,惊得贴身小厮险些丢了魂儿。 “太爷,您慢些!小的帮您抱柳姐儿!” 匆匆赶到李老先生身侧,才留头的小厮慌得手脚都不知何处放,唯恐护了老的,摔了小的。 “我哪里就这么不顶用了!且等我去找南大爷去说道说道!” 李老先生人老火气却不小,前一句是骂小厮,后一句却是吹胡子瞪眼睛的吓唬怀里抱着的小女娃微儿,怎奈小厮确是吓得两股战战,微儿反倒笑得露出了两个米粒一般的小门牙。 “爹爹刚得了好茶叶,李爷爷你听谁说起的呀?” 世人皆言童言无忌,所谓忌者,自是包含当面揭人短处一条。 如今这李老先生便着实领略到了。 他不过是上回顺口提了句微儿之父柳南新得的茶叶吃着不错,柳南又向来尊老,送了他少许,不知怎地叫这丫头知晓了,便天天挂在口边,直将他说成了那等贪图小利之人。 老脸一红,李老先生也不与微儿多说,板着脸就往外走,急得丫头小厮们将二人团团护住,生怕有个闪失,一面又有两个机灵的飞跑去与老爷柳南并老太太林氏太太裘氏报信。 是以李老先生才抱着微儿走过院子,刚刚换下朝服的柳南便迎了上来。 “微儿这丫头着实是叫我与内人宠坏了,还请李二叔莫气坏了身子。” 恭恭敬敬行了拜见长辈的礼数,柳南方狠狠瞪了一眼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微儿,使眼色叫一旁的小厮把微儿抱了过来。 李老先生此时叫微儿趴在怀里扭股糖一般揉搓了一路,心肠早已是软了,又见柳南礼数周全,气也消了大半,只瞪了微儿一眼,却不再提与柳南说理之事。 略一思量,李老先生正欲开口全了今日之事,不想又有小丫头子慌慌张张跑来,回说太太已是来了。 原来,柳南与元配裘氏婚后恩爱甚笃,七年间得了三子。 其时柳南双亲俱在,柳母林氏便盼着儿子媳妇能再得个女孩,哪知一晃十几年,裘氏竟再无消息。 直待柳南长子亦娶了亲,裘氏方老蚌生珠,得了个女儿,便是微儿,真真是全家爱若珍宝。 这回柳父奉旨出京,除了柳母林氏那儿是日日书信不断,也只这小微儿得着了不少祖父亲自挑得小玩意儿,长辈偏爱可见一斑。 连着这李老先生,当年给三个哥儿启蒙时也不知动了多少次戒尺,偏偏只下不去手打微儿,惯得这丫头愈发没了王法。 可叹裘氏这还嫌先生管的严,每每回护,今儿必是一得着信儿便过来了。 李老先生气得翘起了胡子,心底大骂裘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柳南却另有所虑。 “那老太太呢?可惊扰了?” 柳母林氏早年身子便不大好,这么些年养生的汤药从不曾断过,若是为了微儿的事惊得老母亲旧疾发作,他当真是无颜苟活。 那丫头素来是裘氏身边得力的,焉能不知柳南心事,忙笑着回话。 “老太太听着了,还笑呢,让奴婢们问问,是不是花生仁儿沾了蜜,先生学生抢着吃打架呢,还说让奴婢们改明儿多做两盘子送去。” 此话一出,柳南也禁不住缓了脸色,捏了捏微儿圆圆的小脸。 “林姐姐还是这般伶牙俐齿,多少男儿都比不过的。” 摇了摇头,李老先生知晓自个儿口舌上断占不着柳母林氏的便宜,只得含糊着服了输。想他与柳母姐弟相称三十余年,别说诗词歌赋,就是八股文章也不曾赢得半次,实是人生一大憾事。 事干长辈,柳南也不好多说,只得逗着微儿与李老先生说话。 一老一小虽是每每答非所问,倒是相谈甚欢,自得其乐,叫一墙之隔的裘氏瞧得不由掩口而笑。 “回,还是老太太有主意,是我孟浪了。” 眼瞅着微儿趁李老先生不注意往他嘴里塞了颗花生米,惊得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睛,慌慌张张寻帕子吐了,裘氏笑得腰也直不起,半晌方忍笑吩咐身边的大丫鬟。 那丫鬟不过十三四岁,倒是极稳重,裘氏欲走,她便也收了笑,慢慢扶裘氏回去。 “你说这微儿到底像哪个?便是老太太老爷常说二老爷小时最是淘气,对着李老先生也是毕恭毕敬,最是尊师重道的。” 一行走一行叹,裘氏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也是小姐投了李老先生的眼缘,上回柳妈妈还说起,李老先生怎地说小姐都罢,却最不爱听旁人说小姐的不是。” 丫鬟晓得裘氏口中虽念叨幼女的不是,实则已是疼到了心坎儿里,故也只捡着顺耳的话说。 “这小时候倒可爱,大了可如何许人?” 裘氏听得眉开眼笑,可转过心思一想,不免又愁上心头。 第十五回 无米炊难为含羞登门,姊妹情难忘慷慨相帮 这日一早,柳湘莲便推说与冯紫英有要事相商,早饭也不曾用便领着梨仙杏奴两个出门去了。 柳湘莲去得急,浑没瞧见黛玉十指绕帕眉尖轻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奶奶,可要知会厨上传饭?过一会子几位管家娘子该来请奶奶示下了。” 大丫鬟挽冬见黛玉似是心事重重,忙越前一步,欲拿话引开黛玉的思绪。 这挽冬,便是小丫头冬儿。 原来,一日黛玉寻刘婶闲话吃茶,说到这家中旧例,刘婶便提起黛玉房里只一个小丫头伺候,到底不成个样子。 黛玉那时已粗粗算过家中的产业进项并出处,晓得添置两个丫头并不算什么大事,况且她身边只一个丫头并刘婶这些年提携的两个管家娘子,遇事确是不大凑手,便应许了。 第两日,刘婶便叫人自城外庄子里挑上十余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子,又将城内宅子里并城外庄子上各管事的媳妇依风评优劣造册,一并报到了黛玉跟前,供黛玉择选。 细细考量了一番丫头媳妇们自个儿的人品模样儿,又权衡过各人家里,黛玉终是点了三个小丫头与冬儿凑出了两大两小四个丫鬟,另指了三个媳妇子与先时刘婶留下的两个一道管着内宅事项。 定了各人份内之事,黛玉又嫌几个丫头名字俗气,少不得一一改过。 冬儿更名为挽冬,另一个稍机灵些的小丫头获名儿执夏,与挽冬均是大丫头的例,余下二人便名簪春笄(ji)秋,次挽冬执夏一等。 其中尤以挽冬最得黛玉倚仗,也最有体面,是以这会子也只有挽冬敢开口说上一二。 黛玉自也知晓挽冬的心思,因着不欲再添口舌,且她说得确是正理,便小心收了愁绪,命人摆饭。 一时饭毕,五位管家娘子也肃声候在了屋外,黛玉正吩咐挽冬唤人进来,去前院代黛玉传话儿的簪春却抢先掀了帘子进来,喜气洋洋的回话。 “大奶奶,前门来了辆青绸车,说是贾家的宝二奶奶来了,门上托我问一声儿,奶奶见是不见?” 簪春肤色微黑,一口贝齿却生得又白又齐整,每每一笑便逗乐了身边众人,这一回亦是如此。 “奶奶快罚这丫头,定又拿她那口利牙吓唬奶奶家的亲戚去了!黑煤炭长了牙,宝二奶奶这会子指不定怎么害怕呢。” 正给黛玉捧茶的执夏抿嘴儿一笑,睨了簪春一眼便做出忠心耿耿的模样打趣起来。 这也是素日里黛玉待下人和善,她们方敢这样说笑玩闹。 若是平日,黛玉免不了又与她们几个玩笑一阵,可她三朝回门遭拒,今儿个到访的偏偏又是宝二奶奶薛宝钗,纵是黛玉早已定下心思与宝玉一刀两断,也不免淡了心思。 “还不请进来。簪春执夏陪我去迎宝姐姐,笄秋挽冬代我去问管家娘子们一声儿,如无大事便散了。” 头一回不接丫鬟们的玩笑话儿,黛玉轻轻将茶盏搁在案几上,起身便径自去了,慌得执夏忙忙跟上,簪春更是撩着裙子一路跑去传话。 娇容沉似水,双眸暗凝伤,不过如此。 柳宅并不很大,簪春虽跑得快些,等她递了话儿给门房,又恭敬迎了宝钗进来,黛玉也已扶着执夏在内院门口等了多时了。 一别月余,钗黛二人此番重逢,不止黛玉,连近日槁木死灰一般的宝钗也不由垂眸落泪,面露戚色。 犹记得那日姊妹情深结金兰,谁又料到他年费尽思量皆欺瞒? 定定望着如今与李纨寡居时打扮无二的宝钗,黛玉心中千思百转终化作一声长叹。 “……宝姐姐。” 见宝钗依旧神情怔忪讷讷无言,黛玉到底先收住了泪,上前一步攥住了宝钗的手。 只可惜称谓虽循旧,情份已惘然。 可笑钗黛皆是世事通透才思敏捷之人,竟也有一日犹豫踟蹰、相顾无言。 待得携手入了黛玉所居正室,分了主客落座,宝钗才含泪细声开口。 “谢妹妹,我实不敢当这等礼遇。” 垂首哽咽,宝钗复又以帕覆面,似是无颜面对黛玉。 “我……今儿个来,实是没了法子。一大家子……老太太又病了,太太身子也不见好……只求妹妹念旧!” 且泣且诉,宝钗仿佛恨不能立时离了这里,真真是含羞带愧,如坐针毡。 统共那么点子银钱,又要为病中的贾母请医问药,又要为贾政等受了苦的长辈爷们补身子,一大家子人坐吃山空,朝廷给的安家银子并柳湘莲送来的那些哪里能够? 一个个端着国公府的架子长辈的体面不愿登林妹妹的门,便吩咐了她来。 她难道便不是大家小姐金尊玉贵娇宠大的? 如今兄死母病、夫走婆厌,娘家婆家具是呼喇喇大厦倾,她纵才智胆略不输男儿,上门央告之际除了哀声相求,又能如何? 宝钗悲从中来泣不成声,黛玉心里又何尝不是酸楚难当。 姊妹共处多年,又是才智相当,黛玉怎能不知宝钗为人?宝钗便是食不果腹,也不会丧气至此。 大惊之后稍一思索,黛玉便知宝钗必是被二舅母王氏逼迫前来。 可怜宝钗空有一副水晶玲珑心肝,终是受累于斯。 青云志珍重意,到头皆是一场空。 “宝姐姐何出此言,咱们,本是一家人。” 不忍直视宝钗落魄之态,黛玉扬手挥退了丫头们便垂首凝望自己绣着缠枝莲的粉绿裙边儿,腹内几多关怀问候翻来覆去数遍,终是没有出口。 到了这等地步,说什么,都伤人。 略宽了宽宝钗的心,黛玉斟酌良久,方给了答复。 “如今家里只我与大爷两人,虽进项有限,好在花费不大,我这便吩咐账上取五十两纹银,宝姐姐且拿去救急,老太太年纪大了,断断拖不得。” 黛玉如今既做了柳家妇,自要为柳湘莲打算一二,况贾家诸人并无一技可糊口,只怕过些日子依旧要过府来,便是账上现有三四百两,也断不能尽给了他们。 这五十两,还是黛玉忧心贾母病情,恐她因银钱不足延误了请医问药给的。 至于贾家为何不允她回门拜一拜外祖母,宝钗既不提,黛玉便也不问,免得徒添烦恼。 黛玉话说得直白,宝钗真真是又羞又臊。 这五十纹银黛玉指名儿给了老祖宗,可她又如何做得主? 朝廷迟迟不再提恩赏贾母之事,王夫人前几日便微露嫌弃贾母年老昏聩偏又多病的意思了,只是碍着贾政不好明说罢了。 大房东府的人虽嘴上不说,可心里,哪个又不盼着贾母早些去了,也好省些嚼用? 左思右想,宝钗咬咬牙,竟起身朝黛玉拜了下去。 “妹妹大恩并不敢忘,只求妹妹送佛送到西,接了老祖宗散散心也好。” 第十六回 知实情绛珠迎亲,因孝道二郎得赏 这一回,黛玉是真真正正动了怒意。 宝钗话里话外,竟是暗指贾母病中受了儿孙慢待! 原本两府抄家获罪之前,黛玉心底就对两位舅母不在外祖母身边侍疾之事颇有微词,乍一听闻贾母如今似是连口汤药也吃不得了,更是既恼怒又心酸。 一张俏脸霎时失了血色,黛玉捏着帕子指了宝钗半晌,终是一个字儿也没能说出来。 黛玉默然不语,宝钗却是等不得了。 细细一算,虽说叫林妹妹接了老祖宗过府奉养确实是撕了贾家的脸面,可养了十余年的嫡亲外孙女接外祖母去自家小住几日礼法上并无不妥。 再者林妹妹接了老祖宗来,贾家省了银米,贾母又能得林妹妹好生照料。 扪心自问,宝钗也不知贾母再如这几日一般无医无药的干熬着,也不知还拖得多久。到那时,当今明旨令妥善安置的诰命夫人去得不明不白,贾家才真是八辈子的颜面也丢尽了。 至于到底住了几日,贾家不说,柳家不说,自是没人理会的。 “……颦儿……” 宝钗心中一急,不由便唤起了黛玉旧日称谓,却不想想这表字恰是宝玉所与。 “宝姐姐慎言。” 果不其然,黛玉闻言面色便又冷了一分,肃声止住了宝钗的话。 “既是老祖宗有意来瞧瞧我与我家大爷,我这做外孙女的自当恭敬从命。不为别的,只为我自个儿的心罢了。” 心中怒气渐炙,黛玉终是忍不住刺了宝钗一句,转念一思又觉无趣,正欲拿话儿回转,却听得屋外玩耍的簪春执夏笄秋挽冬四个齐齐唤了声“大爷”。 竟是柳湘莲回来了。 没料到柳湘莲回得这般早,黛玉忙起身相迎,谁知柳湘莲竟连这一会子也等不得,一阵风似的进了屋。 宝钗避之不迭,只得与柳湘莲见礼。可话虽软和,面上却露出几分怨柳湘莲不知礼数的意思。 柳湘莲也不以为意,浑似全没瞧出来,匆匆对宝钗一抱拳便与黛玉说话。 “忙活了这许多日子,总算得了个了局。因料着你必欢喜,特特办妥了文书便回来了。” 随手端起黛玉手边的残茶一饮而尽,柳湘莲没头没脑的表起了自个儿的功劳,直说得眉飞色舞才瞧见黛玉已是一头雾水,不免有些窘迫,忙清咳一声,扭头叫人进来。 “紫鹃,还不快来见你家姑娘。” 柳湘莲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雪青棉比甲,下系着松花百褶裙的丫鬟便垂首迈过门槛儿,紧走几步跪在黛玉脚边,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不是紫鹃,又是哪个? 黛玉一时惊喜交加,不由忆起天降横祸那日晨起,紫鹃尚细细叮咛随侍的小丫头子莫忘了劝她进些吃食。 其言切切,其情也殷殷,怎料再相见已是人非、物亦非。 恍若经年。 一时情难自禁,黛玉攥着紫鹃的手强忍了片刻,到底仍是红了眼圈儿,引得柳湘莲在旁频频柔声安慰纾解。 黛玉紫鹃主仆二人久别重逢执手拭泪,柳湘莲更是时时陪伴黛玉左右,只余宝钗一人孤零零立在那里无人理会,真真难堪异常。 柳湘莲缘何巴巴赎了紫鹃回来,还耗费了那许多时日?只为搏黛玉欢喜。 柳湘莲这般温柔小意,为得,也不过是伊人一抹笑颜罢了。 宝钗便是再沉静稳重,此刻也不由心生羡妒,强撑着笑意与黛玉告辞,立时便要归家。 黛玉也不苦留,不过略问一声儿做个样子,就吩咐挽冬拿着对牌亲去账房领了五十两交与宝钗。 直等到送走了宝钗,夫妻两个相伴回房说话,黛玉方惴惴提及接贾母小住一事。 ——方才不提,非是黛玉欲先斩后奏迫柳湘莲点头,实是不愿叫宝钗见着自己夫妻争执吵闹。 柳湘莲虽诗词歌赋上并不很通,亦不比宝玉黛玉等人灵韵天成,人情世故上却甚是精明,黛玉将将说了三两句,柳湘莲心下便已了然。 再者那宝二奶奶今儿个神色仓皇举止颓丧,全不似传言般端方大气,贾家眼下的境况当真是不言自明。 全无黛玉料想中那般犹豫恼怒,柳湘莲一口便应下了此事。 “老太太抚养你多年,咱们夫妻理当多多承欢膝下,我这便吩咐梨仙去传话,恰好小厮们还在那边乱糟糟讨人嫌,接老太太倒是便利的很。” 这便是借机叫帮衬贾家的小厮们回来的意思了。 依着柳湘莲的心思,宝玉既已踪迹全无,贾家上下与黛玉有牵连者唯贾母一人而已,既然贾家不愿奉养,正好接了过来,免得她们三天两日拿贾母扯旗来打秋风。 这世间从没听过一大家子人有手有脚,叫别人家养一辈子的。 黛玉自也听出了柳湘莲言外之意,却并未多言。 她既已嫁做柳家妇,便当以柳家为重,柳湘莲能这般爽快允诺派人接贾母来家奉养,已是意外之喜。 一时夫妻两个议定了接贾母的人手并贾母在内宅的居处,柳湘莲顺势便叫侍立在侧的执夏去二门耳房传话给梨仙,叫他立时去贾家走一趟,接了贾家老太太来小住几日。 雷厉风行,足见其心之真,其意也诚。 黛玉一怔,对上柳湘莲含笑双眸竟突生手足无措之感,慌忙别开眼,却躲不过徐徐环住自己的一片水色衣袖。 “往日刘婶斥我不曾好好与你补养身子,我并不很信,谁知今日见着那宝二奶奶,我方知刘婶所言不虚。” 手臂一紧将黛玉圈在胸前,柳湘莲伏在黛玉肩上轻声呢喃。 些许无奈、些许伤怀,几分疼惜、几分不解,裹着丝丝缕缕的缠绵绕进了黛玉的耳,抵进了她的心。 黛玉却任由心底惆怅滋生,身子好似蓦然化作了那泥胎木塑一般,久久也无一语相回。 成亲一月有余,柳湘莲虽待她极好,却为免太过客气,加之二人并未有外祖母口中夫妻之实,饶是黛玉聪慧灵秀,也猜不出柳湘莲心中所思。 这也是黛玉自觉嫁入柳家之前便与宝玉交心有违礼制,心里看轻了自己,才觉柳湘莲种种不合常理之处皆是嫌弃了她的缘故。 她却不想柳湘莲若真是厌弃了她,何必日日搜肠刮肚寻些趣事巴巴凑到她跟前说了,讨她欢喜? 恐她热恐她凉,忧她三餐用得太少又怕她进得太多克化不动,岂是表面功夫可及? 真真是当局者迷。 柳湘莲压着心中忐忑等了良久,虽已打定了主意要得个准话儿,到底熬不过裘良三番四次着人来催,只得三步一回头的去了,留黛玉一人怔怔落泪。 这一去,便是一夜。 贾母到时,因着柳湘莲在外,黛玉纵然已是倦乏困顿,也不得不勉力支撑,出面与贾琮探春两个周旋,又陪着贾母说了半宿的话儿。 且因着贾母病中仍不忘再三嘱咐黛玉与夫婿好生相处,黛玉不免更添一分忧思,长辈面前也只能浅笑着拿话支开了。 第二日一早,柳湘莲尚未归家,小厮梨仙便一路骑马疾奔回来报喜。 黛玉正由挽冬服侍着梳头,便听得院子里一阵喧哗,簪春笄秋两个更是挤作一团从门外跌了进来。 竟是柳湘莲因着孝义得了顺天府举荐。 第十七回 接家业湘莲思进取,入凡尘黛玉解痴心 一时丫头们俱跪下与黛玉道喜。 黛玉也是真心为柳湘莲欢喜,忙自匣子里捡了数个银镙子塞给挽冬,命她赏给梨仙,又命执夏去账上吩咐家下人等这个月皆吃双份月例。 等二人皆领命去了,黛玉自个儿匆匆挽起头发别了根喜鹊登梅垂珠钗,便领着簪春笄秋两个过贾母院子问安。 黛玉到时,紫鹃正用美人拳给贾母捶腿。 贾母虽久病不愈身子十分不好,眼神倒还清楚,一见黛玉领着丫鬟来了,忙攥了攥紫鹃的袖子,让她速去迎黛玉过来。 细小处尽显拳拳慈爱之心、殷殷期盼之情。 黛玉眼角微润,不由快走几步,行至贾母榻边斜签着身子坐下,亲拿帕子为贾母拭脸上的细汗。 “累外祖母身子不适,是玉儿的罪过,可大夫说了,您的身子,需好生发发汗才好。” 实则那李大夫昨晚说得是贾母年事已高,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发发汗净了体内,再说以后。 此等悲谶之言黛玉又怎能透露分毫?只能拿些半虚半实的话儿哄贾母宽心罢了。 可贾母毕竟是经年的老人,又不是神思糊涂,岂能觉不出自己身子骨儿的好坏,只因不愿孝顺的外孙女伤心,故不曾说破。 “我倒觉得发了汗身上爽利许多,竟不知你有什么罪过。紫鹃,还不快撕了你们奶奶的嘴,让她胡吣。” 贾母见黛玉眼圈儿都有些红,心下亦是酸楚,忙轻推了紫鹃一把,又出言与黛玉说笑。 奈何她身子底子已经坏了,才说了几句话儿抬了抬手,便连连气喘,慌得黛玉一叠声儿叫簪春去请大夫来。 “快消停会儿!怎地你嫁了人倒孟浪了!我不过是一时喘不匀,哪里就要劳动大夫!吃口热汤自然便好的。” 簪春应了声儿还没出门,贾母就急忙拿话拦了,许是说得太急胸中气不顺,竟咳得眼泪都下来了。 晓得贾母这是老人家犯了执拗,黛玉立时便服了软,叫簪春笄秋两个去厨房好生看着,为贾母热热熬一碗燕窝来,心下却打定主意,午后定要请李大夫过府走一趟。 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贾母就着黛玉的手饮了口热茶,方抓着黛玉的手动了动嘴。 黛玉会意,随手将茶盏递给紫鹃,俯身附耳,恭顺十足。 “你这傻孩子,这般好的人品模样,怎地竟与宝玉家的那个没福气的一样,半点儿不见寻常新妇的红光满面?你夫君可好好的呢!女人呐,要惜福!” 压低了声儿又缓了语气,贾母这回说得顺畅许多。 她本欲再教导黛玉为妻之道,谁知一向懂事贴心的紫鹃竟也没眼色的贴了上来,贾母稍一皱眉,顾忌着紫鹃已是柳家的丫鬟,也只得闭口不言。 黛玉倒不觉紫鹃举止不妥,她本与紫鹃亲近惯了,若不是怕新添的四个丫鬟不合贾母的心意,紫鹃这会子必是跟在她身边的。 再者贾母方才所问恰戳中她心病,黛玉满腹心思都系在此事上,自然分不出心思斟酌紫鹃的举止。 可黛玉并不欲拿自己与柳湘莲相处之事引贾母烦忧,便细细说起柳湘莲种种体贴之处,终是哄得贾母展颜。 一时屋内很是和乐。 黛玉正与贾母说着柳湘莲平日行事,不防猛的自门口吹过一阵冷风,侧身一瞧,却是柳湘莲笑意盈盈立在那儿。 这可真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垂首不敢再瞧柳湘莲似是大有深意的笑容,黛玉碎步走到他身边,捉着他的衣袖与贾母见礼。 软底儿绣鞋轻轻滑过水磨石面,好似声声挠在人心尖,直引得柳湘莲神思不属。 将黛玉夫妻俩的小儿女情态瞧在眼里,贾母不禁喜上眉梢,不顾黛玉再三央告,依旧板着脸毫不松口,直将二人赶回他们自己院子歇息才罢休。 柳湘莲与黛玉皆是剔透之人,自是明白贾母此举之意,不免一个微露喜色,一个,却是面飞红霞、眸露羞意。 待夫妻两个相伴回了房,才发觉身边竟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可是丫头们不够使?叫管家娘子们再捡好的挑两个上来你使就是了,怎地倒苦了自己。” 拿手试了试茶壶,柳湘莲忙去外间取了热水添上,亲为黛玉斟了碗茶,一面送到黛玉手里,一面柔声埋怨。 黛玉也很有几分埋怨自个儿,却是为着柳湘莲归家连口热茶也喝不上的缘故。 “可要吩咐下去,备份厚礼送到姨妈府上?” 心中赧然,黛玉忙另拿话儿搪塞,说得,确也是正事。 本朝虽留前朝举荐孝廉之策,可若无裘府襄助,柳湘莲必是得不着顺天府尹的青眼。 这顺天府所辖之地足有方圆百里,若说再没个孝子贤孙,岂不让人笑话天子脚下竟比不得那山野林间,如何只有柳湘莲一个得了赏赐? 再者他们昨儿个掌灯前后才接了贾母,今儿一早就得了喜讯,可见裘老爷与大表兄定是下足了功夫的。 柳湘莲闻言不由一怔,一改先时含笑凝望黛玉的模样,面上颇有些尴尬之意,惴惴难安。 “我……接老太太来,我并非……” 支支吾吾半晌,柳湘莲愈怕黛玉误以为他是沽名钓誉之辈,待贾母全是假意,便愈寻不着妥当言辞,终究没能说清楚自己心中所想,直急得满头是汗。 “我只当你我二人虽不能……到底也是互知、互信的。若你真是那等汲汲营营之人,我……便当真是个瞎子了。” 柳湘莲虽语焉不详,黛玉却尽知其意,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恼怒,白玉一般的手指对着他脑门虚戳一下,扭头便欲走。 “……玉儿!” 柳湘莲初时还为着黛玉那句互知互信脸热心跳、窃喜不已,待得黛玉似要扭身而去,方忆起自个儿方才所说竟有疑黛玉之心的意思,登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仗着身形修长,就一把攥住了黛玉的手掌。 话一出口,却是两人都怔住了。 第十八回 士农工商出身天定,柴米油盐皆费银钱 二人成亲至今,皆从未称呼过姓名,不过以“你”“我”含混着,若是吩咐下人,则是“大爷”、“大奶奶”如何如何。 于黛玉,起初是新嫁娘脸皮子薄,兼着没有争宠的心思不好开口,其后便叫顺了口,愈发觉得蓦然改了颇为尴尬。 于柳湘莲,则是恐黛玉心生不喜,与他生了嫌隙。 谁知今日一时情急,柳湘莲竟将心内绕了不知多少日夜的称谓叫了出来。 见黛玉虽垂眸默默不语,面上却不显恼意,柳湘莲不禁怦然心动,手上也加了几分力道,将黛玉带回了身边。 “我确是想着上进,可昨日应许你接了老太太来奉养,绝无丝毫借此钻营之意。方才,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关心则乱,实是言浅、意深。 柳湘莲吐字愈来愈轻,最后一字似是压根儿不曾出声一般,融在了黛玉周身,直激得黛玉面傅薄粉,进退无措。 暗骂柳湘莲一声浪荡登徒子,黛玉到底记得这登徒子是将自己大红花轿抬进柳家的夫君,并未拂袖而去,依旧咬唇立在了原处。 柳湘莲头一回见着黛玉这般和羞带恼、含嗔怀怒的模样,只觉别有一种风流韵味,一时竟眼也舍不得眨,好似要将伊人倩影刻进心底一般。 可惜柳湘莲不觉双目酸涩,黛玉却是又羞又愤,再熬不过去的。 “这般孝廉,真难为了府尹大人。” 没被柳湘莲攥住的手捏着帕子一挥,绣着雅致兰花的一角恰恰扫过柳湘莲额头,黛玉瞧着柳湘莲猛然仰头的狼狈样儿抿嘴儿笑了片刻,才终是消了怒色。 柳湘莲唬了一跳,神色却越发和缓,趁势把黛玉两只手一并拢在掌心,更添一分蜜意。 “今日倒确是有要事与玉儿商量。” 一本正经的开口,柳湘莲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松懈,直迫着黛玉又往前挪动了几许,挨着他坐了。 “姨夫与表兄的意思,是想为我疏通一二。别的不敢说,七日后送往东南去的那批粮草尚缺个押运的副职,正好谋划一番。一来职位不显,不致碍了别人的眼招来祸事,二来,倒也能增些进项。” 粮草一事油水甚足,这却是不便明说的了。 柳湘莲不说,黛玉倒也能猜着几分,立时便真恼了。 这等肮脏龌龊之事若是真个儿沾了手,柳湘莲又与国贼庸禄何异? “还请大爷莫要劳累!若累大爷至此,那燕窝补汤不吃也罢!” 将将听出柳湘莲弦外之音,黛玉便觉气苦,待忆起家中进项并自个儿日日膳食所耗,心里更是乱麻一般,不忍拿狠话伤了柳湘莲颜面,又着实难抒一腔愤懑。 柳湘莲先时只当黛玉赌气,并不很着急,直至黛玉沉下脸说道再不肯用燕窝,他才着了慌。 “这如何使得!若非家里祖上袭过爵,一个个皆拦着我不许做那商贾营生,我岂能离……家而去,奔波千里?男儿一世顶天立地,我岂能因自己无能,累了你的身子?你若不肯再用,我……我也拿你没甚办法。” 险些拍案而起,柳湘莲一时急得口不择言,连昨夜他与裘良争执不下之事都吐露了少许,又要与黛玉发狠,却终究狠不下心肠,一番狠话说到末尾,竟自个儿软了。 黛玉先还梗着脖子怒视柳湘莲,红着眼圈儿却强撑着不曾落泪,看他究竟要如何处置自己,不想他一家之主,倒也当真舍得下脸皮。 轻啐一口,黛玉趁柳湘莲愧疚难当之机一把抽回了手,借着以帕拭泪的工夫遮住了面庞,正好掩住眼角眉梢压也压不下的盈盈笑意。 若不是亲眼瞧见柳湘莲这般面色通红讷讷无言的模样,任是哪个来讲,说他也有作小儿痴态的时候,黛玉都决不能信。 再三抿唇掩去笑意,黛玉方转身回来嗔了柳湘莲一眼。 “这也是大家子的做派!我真真见识了!” 咬牙戳了柳湘莲一指头,黛玉踌躇半晌,柳眉紧蹙,却终是捡了个离柳湘莲两臂远的椅子坐了,垂头自生闷气。 柳湘莲只当黛玉这回定是再不肯理他,没成想黛玉竟还愿与他共处一室,面上郁郁之色登时去了多半,手指抬了抬,却仍是老老实实坐着没动。 “天下从无不拌嘴怄气的夫妻,你何苦非要拿自个儿的身子出气?听紫鹃那丫头昨儿个的意思,你的身子竟比原来好些,可见是燕窝的好处,绝不能停的。我……我若是哪里不好,你说便是,我并非那等听不进话的。” 柳湘莲说得忘情,一句“我皮肉厚实,你尽可出气的”好险便要出口,还是他一眼瞥见黛玉犹有些微红肿的眼角,才警醒过来,咽下了那句轻薄之言。 黛玉正盯着帕子上的兰花出神,自然瞧不见柳湘莲面上一闪即逝的尴尬之色,可柳湘莲所说字字诚恳,她是极明白的。 “家中一切用度皆富足,只我一人是拖累,你这又是何必?” 言尽于此,叹犹绕耳。 攥着帕子的手愈收愈紧,黛玉终是出言点破了她数日来按捺在心底的忧虑,眉眼间也染上了几许悲意。 她掌家月余,柳家上上下下种种开支皆了然于心。 若是柳湘莲不曾娶她过门,柳家账上积蓄虽比不得累世大族,却也是几代衣食无忧,如今偏偏得了她这么个药罐子…… 倘若不曾迎娶她,柳湘莲何至于日日苦思经济仕途? 愁上心头,怅积眉梢,黛玉不觉怔怔落下泪来,正欲拿帕子拭了,却惊觉柳湘莲竟已立在她身前,俊秀的面容离她不过寸余。 眼角一热,黛玉心头一跳,慌忙间想要起身,才察觉自个儿已是无路可退。 “玉儿苦思节流之法,是为妻者之贤能,我欲开源,则是为夫者之本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玉儿缘何竟不信我?” 修长温热的指尖还沾着黛玉的泪水,柳湘莲平视着黛玉的双眸柔柔相问,几多怜惜尽在其中。 “若说玉儿累我,倒不如说世俗累我。如若世家子亦可入商途,我又何必入了官场?” 第十九回 为生计二郎辞妻远行,细叮咛绛珠闭府隐居 眸光盈盈流转,黛玉总觉柳湘莲字字藏有别样情思,愈发不愿与其对视,只盯着他新换的兔毛滚边绛色袍子上的盘扣瞧个不停。 这衣裳是月初针线上送来的,一道儿送来的还有她今年添置的厚衣裳。 那时不觉得,今儿个仔细瞧了半晌,柳湘莲身上这件与她得的那件大衣裳从料子到花样儿,真真是越瞧越像。 记得那日管针线房的管家娘子回话时还提过,说这是大爷再三催了的。 面上一红,黛玉暗怪自己胡思乱想,慌忙间便想说些话儿好移了心思。 “你既定了主意,听你的便是。” 胡乱应了一句,黛玉说完便有些后悔。 扪心自问,她并不愿柳湘莲离家,何况京城与东南海疆相隔万里,此一去,怕是一年半载不得回转。 黛玉心中怅然,偏生面皮又薄,说不出劝柳湘莲莫要离家的话来,只得抿嘴儿垂眸,默默不语。 “玉儿可是怨我?我并不愿去,可为你我二人计,为家业计,为子孙计,我都再不能如往日那般吃酒串戏虚掷光阴。” 身子越发贴着黛玉,柳湘莲眸中尽是佳人倩影,一呼一吸间情思暗动,暧昧攒生。 “等我,可好?” 呢喃间,柳湘莲缓缓仰首,一寸一寸,绛色团花袍覆上雪青莲纹水袖。 薄唇含樱口,映着窗外红梅白雪几多俏。 柳湘莲只觉心神俱醉,恨不能一生尽终了于此,怎奈各自领命而去的丫头子终是结伴归来。 性子最是活泼贪玩的笄秋脆生生的笑声将将传进来,柳湘莲便觉胸口一痛。 晓得黛玉怕是真恼了,柳湘莲匆忙松开双臂,连退三步,眼看着她掩面摔门回了内室,却苦于心中皆是杂念,腹内偏又空空,半点儿宽慰之词也想不出。 柳湘莲正自捶胸顿足恼恨不已,丫鬟们便齐齐进了屋,跪在门边给他道喜。 “奴婢给大爷道喜。” 挽冬执夏在前,簪春笄秋在后,四个丫头嬉笑着伏在地上,想是来讨赏的,却不知柳湘莲此刻心中正恼极了她们。 沉着脸瞪了领头的挽冬半晌,柳湘莲终是瞧在梨仙打小儿跟在自己身上的情份脸面上将呵斥四人的话尽数咽了回去,只阴着脸解下身上的荷包丢到执夏身前。 “还不去把裘姨妈给大奶奶的礼取来,这都快午时了,可曾催过大奶奶的燕窝?” 知晓黛玉此时定不愿见他,柳湘莲本不愿与丫头们磨牙,可到底怕丫头们服侍黛玉不周,捡要紧的嘱咐了两句才往书房去了。 他这一趟走得急,从几个小厮哪个留家帮着黛玉出门打理哪个随他南下到所需的衣裳鞋袜丸药,种种繁杂事体皆需尽快决断处置了。 虽说柳湘莲惯常出门,如今又多了黛玉在内扶助,可这一遭毕竟不同以往,必要事事谨慎方好。 将一众小厮支使的团团乱转,柳湘莲正比对着旧日出门的例提笔写丸药单子,本该去针线上传话儿的梨仙一溜烟窜了进来,说是大奶奶跟前的簪春来请大爷,大奶奶等着呢。 柳湘莲一怔,险些握着狼毫笔就往外走,急得梨仙一连声唤“大爷”,等回过神,襟前已是墨梅朵朵零乱开,一塌糊涂。 梨仙还欲劝柳湘莲先将就着擦拭一番,柳湘莲哪里等得? 挥手推开梨仙便随簪春回了内院,一副落拓邋遢模样一路上也不知惊煞了多少下人。 急躁无措,心怀惴惴,不过是盼着黛玉平了心气,又怕佳人久等罢了。 可怜柳湘莲直走得额角汗意涔涔,也没能得着黛玉半个眼神。 应是听丫头们回说大爷来了,黛玉也不抬头,只捏着张单子吩咐丫头们把几个锦布大包袱系好捧给柳湘莲。 “管家娘子方才送了大爷要得衣裳鞋袜等物来,我已叫执夏收拾妥当了,另多备了几件斗篷,还望大爷勿怪。” 一眼也不瞧柳湘莲,黛玉只盯着案几上摆得珐琅宝瓶,言语间一口一个大爷,显是恼了。 柳湘莲一怔,方想起自个儿也不与黛玉说一声便吩咐内事一举着实不妥,似是疑她管家理事不周一般。 “是我言行失据,还请玉儿莫怪。为夫这厢有礼了。” 也不顾丫鬟们均在旁服侍着,柳湘莲涎着脸凑到黛玉面前作揖,末了还吊了吊嗓子,摆弄了一番他苦练多年的唱腔。 这话实是一言代两事,也只柳林二人心底明白。 暗啐柳湘莲真真没脸没皮,黛玉装作没瞧见丫头们捂嘴偷笑的模样,只肯板着脸与他说些正经事。 “大爷还有何事,正该一并妥当办了。” 差一丁点儿把薛涛笺送到柳湘莲脸上,黛玉冷哼一声回道。 落在柳湘莲眼中,柳眉倒竖也好粉面含霜也罢,都不过是娇羞无限罢了。 “为夫无甚事,不过,倒是有些话与玉儿说。” 抬手命丫头们下去,柳湘莲收起了方才的嬉笑模样正色说道。 一声“为夫”实是为黛玉至今仍是一口一个“大爷”抱屈。 黛玉一窒,正欲捧起茶盅的手势一收,便捏着帕子仔细点了点洁净的唇角。 “洗耳恭听。” 将帕子掩住的细语轻声听得清楚明白,柳湘莲凤目微挑,睨了一眼兀自轻轻摇晃的门帘子,方与黛玉说起他的打算。 “我不过是从六品副督运使,便是有姨夫与大表兄的脸面在,这一趟带上杏奴并修竹两个也尽够使唤的了。梨仙性子较杏奴活些,很有些机变之才,我又应许了把你身边的挽冬配给他,你若有何要紧外务,大可交与他。” 话一停,柳湘莲凝眉细思片刻,方忖度着黛玉神色说起了诸亲戚。 “我这一去,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家中无事则罢,若果真有甚要紧事,玉儿也不必惊慌,叫梨仙拿着我的名帖去寻姨夫表兄便是,自有个了局。内事上,姨母昨日便应承了我,必是助你的。至于,玉儿的舅家贾家,前事种种多提无益,只咱们既已接了老太太暂住,也算是进了孝了……” 柳湘莲愈说愈慢,黛玉如何不解其意? 虽并未将旧日龌龊事放在心上,二宝婚事并贾母昨夜的狼狈模样却着实令黛玉淡了与贾家来往的心思。 且女子出嫁后与正经娘家往来也不过是年节走礼,何况是外祖家? 黛玉心底略绝感伤,却晓得柳湘莲此话确是合理合情,遂在他词穷之前便轻轻颔首。 “我知道。” 短短三字,不知掩去多少前情往事,哀怨愁绪。 与柳湘莲对视少顷,黛玉终是压下了心中疑虑,不曾相问。 你可知宝玉已随一僧一道了却了尘缘? 你可是怕我哀恸,故让茂林等人瞒下了宝玉之事? 点点滴滴皆敛入心底,黛玉不免愁上加愁,直将一颗心揉搓成了几瓣儿。 柳湘莲虽觉黛玉面露哀色,也只当她伤怀贾家众人,并不曾想到黛玉已知宝玉出家一事,便拿各人终须归各家的话儿软言安慰了黛玉一番。 ——这一番说辞虽与黛玉所惑相距甚远,却恰恰引着黛玉移开了心思。 细究起来,黛玉倒觉宝玉出家未尝不是免受凡俗滋扰之道,并不很伤恸,只是为外祖母并二舅舅夫妻心酸叹息。 第二十回 柳湘莲初涉官场,林黛玉始动心思 不提柳湘莲与黛玉如何细细议定了家中诸事,又如何婉拒友人相邀践行,二人连同家下人等忙忙碌碌了七日,柳湘莲终是随大队粮草一同南下。 自那日始,黛玉便命人关了各门,仅留了个西南角门供日常出入,自个儿则带着丫鬟们每日晨起理事,事毕就过贾母院中逗趣说笑,日日如此,倒也和乐。 只叹贾母终究是贾家的老祖宗,身子将将调理得有了起色,便分出了心思,惦念起贾家诸人。 她当日之所以一见黛玉便吐露了宝玉出家一事,就是盼着黛玉可说与柳湘莲听。柳湘莲侠义心肠,必不会坐视不理。 可贾母再料不到黛玉夫妻所思所想并不与世人同。 柳湘莲早便知晓了宝玉之事,也曾托至交好友找寻,遍寻不到,也就罢了。 未曾大加找寻并非因心怀怨恨而袖手旁观,实是他知宝玉甚深,晓得宝玉既是自己随了和尚道士去的,必是心甘情愿,亦觉宝玉这般倒强过疯疯傻傻穷困潦倒一生百倍。 黛玉不曾企口亦是如此。 她自认是宝玉的知己,并不以迫宝玉上进为正道。在黛玉想来,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个人有个人的志向,若是宝玉爱脂粉胭脂,他做了爱做之事便是得了缘,如今他再不爱脂粉,一心只向着佛祖,那他这一去方是得了缘。 这于宝玉自己实是好事,只可惜宝玉非如她一般无牵无挂,到底伤透了父母祖母的心。 不孝之至。 贾母久久得不着黛玉出言允诺帮忙寻找宝玉,似是渐渐因宝玉离家日久仍杳无音信而断了念想。然贾家诸人仍在,王夫人纵不孝,也是她的媳妇,贾政再迂腐,也是她素来偏疼的小儿子。 黛玉千好万好,终不是贾家子孙。 为着这点子念想,贾母也不知多少日子里是饭用着不香、塌卧着不软,连听丫头们学嘴讨喜都淡淡的,在黛玉跟前口风却极紧,一丝儿也不透露。 不消几日,贾母连用了几服药下去,偏再见不着丝毫起色,真真愁煞了黛玉。 还是紫鹃机灵,慢慢拿话哄贾母露出了几分心思。 原来,贾母人老兼着身子骨弱,每到半夜必是要醒的。紫鹃极忠心,睡觉又警醒,贾母一动,她便也醒了,立时就爬起来伺候。 夜半寂静无人,贾母心事又重,较之平常不免戒心低些,言语间就带出了些愁思。 紫鹃既能做得了黛玉身边的第一人,自不是个蠢笨的,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贾母的心事,寻机回与黛玉知晓。 这一下却着实叫黛玉犯了难。 依着她的本心,决不愿贾母忧愁至此,可她立志要为柳湘莲看家守业,若真的再当那散财童子,她又有何颜面再见柳湘莲? 饶是军旅之内禁传递消息,柳湘莲依旧是一月一次叫人递口信给裘良,再由妥当人来柳宅传与黛玉知道。 不过寥寥“平安”二字,却足显情意深重。 一心换一心,黛玉虽不能叫柳湘莲知道家中之事,却也不愿做那言而无信之人。 思前想后,黛玉终是吩咐了梨仙去贾家一探究竟,等得着了准信儿,又请了刘婶进来说话,缓缓透了点儿自己的难处。 刘婶不愧是管家理事多年的老人,一听便摸清了黛玉的意思,当即就有了主意。 说是他们家大小子所居院落旁一户人家的女眷十几年都是靠给城中几家衣裳铺子做活计补贴家里,恰好有家铺子活多缺人手,掌柜的正四处寻人,酬劳很是不少。 顾着黛玉的脸面,刘婶话说得极含糊,只说若是哪家太太小姐闲着闷得慌,做做也是个玩意。 可这世上哪家太太小姐会做绣工赚银钱的? 黛玉知其意,晓得刘婶是给贾家台阶,也是给自个儿台阶,笑笑便揭过去了。 等梨仙送了刘婶回家,得着了铺子的名号并掌柜的的名讳,方着人送去了贾家。 又等了两日,梨仙回说贾家的宝二奶奶自那家铺子接了一堆活计回家做,黛玉方屏退几个丫鬟,一人到贾母房里细细说了。 贾母这才搂着黛玉放声哭了,也不知是哭贾家之败、子孙不孝,亦或是哭她自己的命。 祖孙两人揽着对泣了半晌,贾母又合掌谢过了满天神佛,这事儿便也就了了。 之后又过了不足一月,便是新春。 因着柳湘莲这一家之主受职远在东南海疆,柳家这个年节也没好生过,不过梨仙领着小厮们放了几挂鞭炮,贴了年画福字,又为着给柳湘莲积功德赏了下人们双份月钱几斤猪肉,便罢了。 虽有裘姨妈家、神威将军府等几家送了帖子,黛玉却只在年前去拜见了裘姨妈等几位长辈,余者一概推了,只遣人送了年礼过去,——柳湘莲现已娶妻成家,自不能再依着往年的旧例,是以家家均较往年加厚三分。 并非黛玉做姑娘时的小性子发作,她实是为了还在佛祖面前许下的愿。 自从柳湘莲随军离家,黛玉便觉心神不宁。 虽说运送粮草不比亲上战场,既不用拼死杀敌也不用忧虑刀剑流矢,可此去万里之遥,总有那穷乡僻壤化外之地,便是有兵丁护送,也需得万分小心。 故而随贾母念了几日佛经,黛玉便许愿求佛祖保佑柳湘莲此行平安,不负皇命,她愿跪足四十七日,以偿此愿。 年前年后几日,黛玉便是在小佛堂里过的。 裘姨妈一家并柳湘莲几家至交得知黛玉此举,均是称赞不已,全无怪罪之意。 等跪足了四十七日佛经,黛玉的生辰花朝节也是转眼就到。 黛玉本不欲大办,奈何贾母看她消瘦的厉害,恐她心中积了郁气旧疾发作,百般相劝,又有几个丫头频频敲边鼓,到了二月二这日早上,黛玉到底换上了针线上人日夜赶制出的大红掐金边儿万福不到头彩绣百花袄裙,受了丫头们的磕头拜寿礼,吃了银丝长寿面。 第二十一回 庆生辰忆往事是夜辗转反侧,递土仪显心思正是鸿雁传情 黛玉吃过寿面,这祝寿的礼才算毕了。 依着常理,此时便该有一班小戏上台,热热闹闹唱些喜庆戏文,可黛玉任众人如何说,都一句“大爷远行,很不该这般”堵了回去,故而小丫头们将将咽下黛玉赏得寿面,便围在黛玉并贾母身边玩笑。 “依我说,咱们奶奶的模样那是顶顶好的,今儿个随手那么一打扮,就跟画上的仙女似的。” “呸,个笨嘴拙舌的小蹄子,平日里净偷嘴吃,倒连句好话儿也不会说,可见往日吃得糖多,心窍也粘住了!” “执夏姐姐说的很是!簪春可不是笨嘴拙舌。大奶奶怎么就跟画上的仙女似的,明明那仙女不如大奶奶俊俏。” 一早上不曾得闲,又被丫头们哄着多吃了几口面,黛玉不免有些疲乏,便懒怠开口,只倦倦倚在贾母身边看丫头们玩笑,此时见她们说起自己也不恼,含笑看簪春被执夏笄秋两个逗得羞红了脸。 话虽粗俗了些,到底是丫头们的心意,她既也乐和了,再细究才真正没意思。 可再听下去,连一贯话少的挽冬都被执夏拉着一道玩闹,却依旧不见紫鹃开口,黛玉方觉出了不对。 春夏秋冬四个丫头皆是柳家的家生子,几辈子的交情,彼此间情份自是比后来的紫鹃深厚的多,黛玉早已知晓,也知此事非人力所能为,从不曾为此呵斥过哪一个。 可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们四个竟也连话儿都不与紫鹃说,这便不对了。 脸色立时便淡了下来,黛玉只推说身子乏,唤挽冬到针线上再多赏绣娘们一人两个花开富贵荷包,叫执夏到二门上传话给梨仙,簪春笄秋一个去厨房催燕窝,一个去谢管家娘子们的礼,三言两语,便将四人统统支使了出去。 四人一去,黛玉便叫紫鹃在杌子上坐着回话。 “这是怎么了?往日家中,人人皆知你是个好的,怎地到了这儿,你竟不能与小丫头们好生相处?可是怨我不曾早些赎你回来?” 黛玉得紫鹃近身伺候多年,情谊深厚。 那时贾府突遭大难,黛玉自身尚且蒙柳湘莲相助方逃离囚笼,未能早日将紫鹃带离苦海,至今每每忆起仍觉愧疚难当。 可初时贾府下人尚羁押在一处,黛玉无计可施,归贾家后不曾听人提及发卖贾家奴婢一事,又错过了赎买紫鹃之机,等托挽冬——当日还换做冬儿,恳请柳湘莲代为留心之时,紫鹃早已叫人买走。 纵没离了都城,一个罪家女婢的下落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也不知柳湘莲耗费了多少工夫,才终是托裘良从缮国公家城外的庄子上买回了紫鹃。 再迟一步,紫鹃便要与那庄头克死了三个媳妇的二儿子成亲了。 也正因着这满腔的愧疚之情,黛玉寻回紫鹃后便极少支使她做活,连代黛玉陪伴贾母的差事还是紫鹃自个儿苦求来。 是以今日黛玉一瞧出了端倪,便支开了其他四人,只单问紫鹃一个。 话一问完,主仆二人俱忍不住落了泪珠儿,连在旁倚着团枕的贾母也叫她们勾起了心思,面露哀色。 “姑娘……大奶奶,我绝无此念。大奶奶还能念着我,是我的福分!” 紫鹃一时忘情,不觉便叫出了黛玉未出阁时的称谓,忙改了,泪珠儿却落得更狠了。 “我只是……总念着园子里的姐妹。挽冬执夏她们俱是好的,也并没有挤兑我的意思,可每每听她们玩笑间提起一道伴着长大的琐事,我便止不住想老太太房里的鸳鸯,琏二奶奶房里的平儿,宝二爷那儿的晴雯麝月……十几个姊妹,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只我一个,陪在大奶奶身边,还能伺候着老太太。” 说到最后,紫鹃已是止不住悲声,抽噎着哭了起来。 昔年似锦繁花,尽付断壁残桓、零落成泥。 恨无常,伤别离,皆是入骨哀思。 也不知多少眼泪滚落面颊,黛玉将浸透了的帕子攥了又攥,方哽咽着开口欲言。 没成想老泪纵横的贾母却先她一步开了口,厉声喝斥了紫鹃。 “偏你弄鬼!玉儿大好的日子你偏招她!着实是个耍滑的!还不下去!” 不独紫鹃,黛玉也不免有些怔愣,正欲软言哄贾母开怀,便听得挽冬在门外通传,说是管家娘子们来给大奶奶贺寿。 黛玉此刻双目红肿,如何见得管家娘子们?可不见亦是打了她们的脸面。 不得已,黛玉只得烦请贾母先与几位管家娘子们闲话片刻,自己则立时起身叫紫鹃陪着去内室重新梳妆了再换件衣裳,方回外间受礼,只说吃茶时污了衣裳,才搪塞过去。 折腾了这一回,黛玉并贾母玩乐的心思俱都淡了。 贾母知黛玉孝顺,便先道了乏,黛玉自也告罪回房歇息。 挽冬几个虽心下生疑,然黛玉一饮一食皆与平常一般无二,不过是用过晚膳不久便吩咐铺床,休息的比以往早些罢了,便依黛玉吩咐退下了。 待丫鬟们退了个干净,黛玉方以被蒙面,失声恸哭。 犹记那年大观园群芳宴乐,她素服执杯入席,听探春笑言家中无人二月生,袭人巧答一句林姑娘。 今朝生辰,她已嫁做柳家妇,遍身彩绣辉煌,端坐上首,人人皆称一声大奶奶。 可叹她纵知昔年言谈笑语间种种机锋,仍甘愿装聋作哑,不过,求个姊妹和睦。 终究求而不得。 宝玉无缘,姊妹情薄,真真叫人心也灰,意也懒。 越发止不住涟涟泪水,黛玉只觉这一夜好似无穷无尽,再盼不到尽头。 谁知将将半夜,屋外便有人低低说话,听着似是挽冬执夏两个。 “挽冬?执夏?可有什么要紧事?” 清了清喉咙,黛玉匆匆拿帕子抹了泪便披了件衣裳起身,掀起帘幔扬声问道。 因着柳湘莲不喜丫鬟们伺候,加之他自己睡在外间,是以他们夫妇二人屋内并无上夜的丫头,四个丫鬟每日轮着在东西两个耳房里歇息,便算是守夜了。 今夜恰轮着挽冬并执夏两个。 执夏也便罢了,挽冬这些日子愈加稳重,无事定不会这般蝎蝎螫螫的,故而黛玉一听着挽冬的声音就连忙起身相问。 “回大奶奶,是簪春过来替茂林传话,说是大爷贺大奶奶生辰的礼到了,想送过来,可瞧着大奶奶歇息了,我们几个拿不出主意,多说了几句,扰了大奶奶。” 说话间,挽冬便与执夏簪春一道进了屋,跪在门边磕头请罪。 “奴婢们知错了。” 烛光极暗,黛玉好容易才瞧出胡乱披了件葱绿棉袄穿着水红中衣的是执夏,散着辫子的是挽冬,衣衫头发最齐整的便是簪春,仿佛还翘着一缕头发。 真真是慌脚鸡一般。 倒也算是那慌脚鸡似巴巴往回送东西的柳大爷的好丫鬟。 禁不住抿嘴儿一乐,黛玉一叠声叫三人快些起来,让挽冬执夏两个好生歇息,又吩咐簪春去将东西取来。 挽冬执夏两个起得匆忙,已是在院子里冻了个通透,闻言自是喜不自禁,忙谢了黛玉体恤之恩回屋收拾,簪春听着黛玉语带笑意,晓得今夜定是有赏无罚,也乐呵呵去了。 不过少顷,理过衣衫的挽冬执夏一个捧烛台一个打帘子,让进了抱着木匣儿的簪春。 “大爷贺大奶奶芳辰。” 簪春笑嘻嘻在床边跪了,两手举过头顶,将木匣子奉给黛玉。 “替我谢他。” 缓缓接过匣子,黛玉虽知柳湘莲远在万里,依旧轻声道谢。 素手一勾、一回、一提,便开了匣盖。 一时黛玉眼中只余一匣相思红豆,映着烛光点点斑斑。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拮,此物最相思。 随手拾起一粒,唯见玉字深入骨。 正是相思绵千里,一字解情深。 第二十二回 闻战事黛玉思难掩,急归家湘莲情初试 轻掂一粒红豆入掌心,黛玉心头骤起百样情思,怎奈那人远在万里之遥,纵有万语千言,也只得敛在心底。 “这大半夜的,辛苦你们了。明儿个去账上,就说我的吩咐,每人两吊钱一身春衣。也不知回来报信儿的是杏奴还是修竹?” 黛玉心思细腻,此刻强压下诸多小女儿心思履管家之职,自然觉察出了反常之处。 随柳湘莲出门子的明明是杏奴修竹两人,怎地反倒是茂林叫簪春传话? “回大奶奶,是杏奴。” 簪春一愣,回话时圆圆的杏眼眨个不停,明眼人一瞧便知这丫头藏了心事。 “既如此,另赏杏奴修竹一人十两银子,修竹那份便由他娘老子收着。” 黛玉也不点破,额外厚赏了跟柳湘莲出门的两个小厮,幽幽盯着烛火瞧了半晌,终是抬手叫三个丫头下去了。 ——再心急,也断断没有当家奶奶半夜三更叫小厮到内宅问话的道理。 只叹黛玉心中虽不比先前满腔忧愁怅然,到底是夜不能寐,直将满满一匣相思豆一粒粒数出,又拿帕子尽数包了搁在枕旁,方盼着了鸡唱天明,丫头们捧着各色物件进来服侍她起身。 更衣梳洗,进食用药,折腾了足有半早上,黛玉又耐着性子听管家娘子们回了内宅的大小事务,才隔着屏风见了早早便候在外面小厮杏奴。 杏奴如何给黛玉行礼,黛玉又如何赞他忠肯勤勉不再赘述,只说杏奴一一老实回了黛玉问话后,又将柳湘莲临别时交代他的话儿细细说给黛玉听了。 “大爷这些日子只怕奶奶熬坏了身子,日夜惦念,偏平日里劳姨奶奶家带话不得说些贴心话儿,大爷还请大奶奶勿怪。大爷说了,虽没能赶上奶奶的生辰,不出下月,必能返家的,请大奶奶宽心。” 黛玉初时心内尚盘算着叫针线上日夜赶制春衫,好叫杏奴捎与柳湘莲,听得这一句,登时愣了。 “你且细说,大爷当真要回来了?” 既惊且喜,黛玉连手里的茶溅湿了襦裙都没觉着,任裙面儿上一簇粉嫩娇俏的迎春渍染的缭乱斑驳。 “小的不敢欺瞒奶奶,大爷这回恰是有惊无险。年前大爷与督运使还没到大军扎营的地儿,南安王爷就叫人掳去了,前些日子大家伙儿都等着圣上的旨意呢。如今得了明旨,晓得诸事无碍,大爷才敢让小的说与奶奶知道。” 对着屏风后的人影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杏奴忙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了,连口气也顾不得换,生怕之前的凶险惊着了黛玉。 杏奴陪伴他家大爷多年,自是晓得大奶奶是大爷的心头宝,倘若被自个儿吓出个好歹,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纵有那句“有惊无险”垫底儿,南安王被俘、柳湘莲亦待罪一事仍是惊得黛玉俏脸煞白,待听得当今并未迁怒于柳湘莲,才慢慢平复下来。 当即又赏了杏奴并修竹一人一对寓意平安顺遂的翡翠平安扣压惊,另命笄秋扶她去佛前上香诵经。 这一诵,便是足足二十二日。 若依着黛玉的心思,这经必要连诵四十九日方好。 怎奈第二十三日晌午,便有一人直愣愣闯了进来,扰了佛堂清净。 冠歪带斜、风尘仆仆,却又笑得见牙不见眼,正是离家近半载的柳湘莲。 “玉儿。” 黑甲红衣的柳湘莲怀抱红缨铁盔直身立在门内,一身自沙场带回的肃杀血腥气息仿若将午后暖阳也尽遮蔽在屋外,偏这一声轻唤不知揉了多少情思在其间,绵绵密密刻入骨血,直将一腔铁血豪情化作绕指柔。 黛玉霎时便怔了,一双含情凤眸一瞬不瞬望着柳湘莲,好似生怕一个眨眼,他便如南柯一梦,尽付虚无。 唯有掌中檀香珠串借着自柳湘莲耳畔发梢卷入屋内的气息,簌簌微颤。 “你……回来了。” 痴痴对望半晌,黛玉终是忍不住轻轻开口。 朱唇微启,芙蓉带雨,散不尽心中点点愁。 黛玉眼圈一红,柳湘莲便觉心痛如绞,忙急行几步半跪在黛玉身旁将她搂在怀内。 “我回来了。佛堂阴凉,玉儿陪我回屋歇息可好?” 语毕,柳湘莲许是与军中汉子相处日久,竟也不似以往那般怜香惜玉,也不等黛玉答话便将佳人一把抱起,抬脚就往外走。 黛玉实是叫柳湘莲市井痞气混着草莽匪气的举止吓得愣住了,一时竟不及回神厉言喝止。 等她回过了神,却也迟了。 不吵不闹,与白日宣YIN无异;与得了失心疯的柳湘莲正色争执,说不准反倒吵嚷得人尽皆知。 ——原本为黛玉清修礼佛,家下人等数月来极少在正房与佛堂间走动,是以柳湘莲抱着她走了顷刻连一个人影子也没遇到,可若是黛玉吵嚷起来,说不得便有丫头婆子赶过来一探究竟。 真真是进退皆无措,羞恼漫心头。 抬眸狠瞪一眼柳湘莲满布青色胡茬儿的下颌,黛玉愈发连执夏笄秋两个也恼上了。 好歹她两个也是服侍她的丫头,怎地柳湘莲一来,就双双跑得影儿也没了? 可怜执夏笄秋二人,不过是恰巧分到了今日当值跟在黛玉身边,便先要为着没眼色不机灵退得不够快受柳湘莲的眼刀,又要为没阻着大爷打横抱起大奶奶挨黛玉的埋怨。 何其不幸也。 不提黛玉心中如何惴惴难安,唯恐叫人撞见,柳湘莲却只觉神清气爽,一脸喜色掩也掩不住。 第二十三回 喜中喜柳二郎忘形,嗔里嗔林绛珠迷心 许是满天神佛也怜柳湘莲万里归家不易,这一路别说家中下人,就连枝上的雀儿也踪影全无,真真是鸦雀无闻,令黛玉连个借机出声儿让他放自己下来的空儿也没寻着,只得闷着一肚子羞恼怒气由他去了。 柳湘莲自也觉出了黛玉的怒意。 偏这位连黛玉少进了一口汤也要暗暗忧虑半晌的有情郎这一回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仍是眉眼含笑紧搂佳人,进了二人的院子也不松手,竟直直入了内室。 “玉儿,身子可还有不适?我叫人请了刘大夫来可好?” 轻轻将黛玉放在黄梨木床上,柳湘莲手一撩、腿一甩,眨眼间便脱靴跳上了床正襟危坐,离着连连退后躲入帐内的黛玉仅有寸余,浑不似已然打马扬鞭疾驰数日之人。 黛玉初时尚对着笑得一脸呆气的柳湘莲怒目而视,后因这人实是厚颜无耻、不知悔改,兼之她方才后退之时动得狠了些,不免有些气喘,便借着以帕掩口顺气的工夫索性拿帕子遮了脸,由那无耻之徒闹去。 若是离家之前,柳湘莲此时少不得小心翼翼赔着不是,央黛玉消气。 可如今,半载餐风露宿后略觉黝黑粗犷的面容上犹带着盈盈笑意,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凤眸虽依旧温情脉脉,却多了几分杀伐决断、坚定执着,似是旧日踟蹰一夕尽消。 “玉儿,你且理我一理,咱们好生说说话儿。” 柳湘莲俯身伸手欲拿掉黛玉覆在面上的帕子,怎奈才掀起帕子的一角,便被白玉一般的纤细指头拦了路,只得柔声轻哄,一手却顺势将黛玉的手指拢在掌中。 黛玉动也动不得,退也无处退,纵是使劲儿别开了脸,却怎么也躲不开萦绕鼻端的点点汗气,并着不时拂过耳后的温热吐息。 又羞又气,黛玉咬唇强忍了多时,到底忍不住落下泪来。 “大爷好钢口,我竟不知话儿也是能这般好生说的!” 不愿叫柳湘莲瞧见自个儿泪落颊畔的模样,黛玉还没被柳湘莲按住的手紧紧捂住帕子,却不防帕子一角已是染得点点斑斑,映衬着她消瘦的指尖分外惹人怜惜。 知黛玉已是怒极,柳湘莲不由松了手,身子又稍稍后挪,眼中的愧疚掩也掩不住。 “好玉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过错。若是为我哭坏了身子……哪里值得?我的好大奶奶,纵是懒怠理会我,捡些正经事儿议了,再赶我出去也使得。” 晓得与黛玉相处须得使出三十六计的本事,柳湘莲本也没奢望一蹴而就,此时见黛玉落了泪,万般心疼不忍下难免溃不成军。 若依着黛玉的本意,她自是不愿理会柳湘莲的,由着他说去,浑当听不着。 可是不知怎的,黛玉心底竟陡升出几许不该如此冷落柳湘莲之感。 “好没脸皮!正经人方说正经事,几时那街头的癞子也沐冠而立了!” 黛玉本是随性而为之人,既没了与柳湘莲置气的心思,也不故作矜持,拭了拭眼角颊边的泪珠便起身倚枕而坐。 话儿虽不甚好听,却也是戏谑之意远多过刻薄。 亲疏远近,一听即明。 柳湘莲登时便喜上眉梢,双唇开开合合,却是半晌一字也无。 真真是心内空有万语千言,奈何不知如何诉衷肠。 “竟是个呆子。” 自个儿等得帕子也要搅烂了,那人偏仍是怔怔无言,黛玉真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左思右想,不过轻啐一口罢了。 柳湘莲这才回了神,心下直怨自己误事,面上却一丝儿不显。 “确是件大事。那真真国掳了南安王去后仍是攻势不减,杨大人与我等押运粮草之人仓促间也迎了几回敌,本是凶险万分,全赖茜香国发兵相助,才得全身而退。如今茜香国使者来京求娶公主,当今已命南安王府小郡主备嫁,此是其一。当今龙颜震怒,欲命忠顺王爷领大军讨伐真真国,此是其二。我已受命为忠顺王爷驱使,官职旨意左右不过这两天。” 柳湘莲愈说愈亢奋,好似明日便能沙场建功,封妻荫子了一般,却没瞧见黛玉已是面色雪白,柳眉紧蹙。 第二十四回 大丈夫为功名失本心,小女子因神清谏夫婿 柳湘莲话未停,黛玉也无意插言,只默然听他诉万丈豪情,心下却是生扯了肉去一般,既疼痛入骨、又茫茫然无思绪。 黛玉虽不爱兵法,却也知粮草乃行军之本,必置于大军之后、重重护卫。可今次真真国自海上攻来,竟能迫得由都城南下身处腹地的柳湘莲一行执戈迎敌,情势何止是凶险万分四字所能形容? 只怕若无茜香国临危相助之事,柳湘莲等人……想这泼皮再不得这般胡闹了! 心中一阵后怕,黛玉面上虽不显,却难免虑及当日险境,又恐自个儿胡思乱想惹来灾祸,忙一啐撇开了。 然前事虽多思无益,柳湘莲今日重提从军之事实是令黛玉千般不愿万般忧虑,纵知男儿志气难得,也再寻不出丁点儿体贴说辞。 押运粮草尚有性命之忧,若是受命出阵迎敌…… 惊惶间对上柳湘莲透着担忧之色的双眸,黛玉不由眼角微润,忙别开眼。 “玉儿可是为前番我随杨大人仓促迎敌之事忧虑?玉儿一贯聪慧,怎地竟不好生瞧瞧为夫如今的齐整模样,反倒叫那没影子的事儿魇着了?” 二人成亲半载有余,相伴时日虽不多,黛玉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柳湘莲却也能猜着六七分,是以一见黛玉目露忧色,便特特用了个诙谐说法,以期宽娇妻之心。 “贫嘴烂舌头的!” 也不取了镜子来照照,黑面神破落户,还齐整呢! 后半句话在心底过了几个来回,黛玉菱唇微启,却又咽了回去,只瞧着柳湘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呆样儿抿嘴儿直笑。 柳湘莲虽不知黛玉因何而乐,倒也为她一改愁容而欢喜,登时又拿自己如何受忠顺王赏识的事儿来凑趣。 一言一字,无不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黛玉虽不爱唐李贺那首道尽古今男子尚武之风的《南园》,却也不得不赞李贺笔触之锋。 万户侯、万户侯,这偌大的功名可不是已然让柳湘莲昏了头? “大爷的意思,可是姨夫与大表兄皆不知此事?这倒怪了,咱们家素来不显,竟能得了忠顺王爷的青眼,着人相请,也是了不得的造化了。” 按捺住心思,黛玉直等到柳湘莲意犹未尽的闭口瞧向她,方含笑相问。 柳湘莲面上的得意之色霎时褪了个干净。 纵是黛玉不曾点破,柳湘莲又岂能不知她话中之意? 柳氏一族早已失了爵位,兼之人丁单薄,若无裘家父子上下打点,柳湘莲怕是连押运粮草的副职也要拱手让人。 如今寸功未立,却得忠顺王爷亲信招揽,若说全凭柳湘莲自身,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再者,距义忠老千岁坏事也不过十余年光景,前车之鉴未远,太过亲近当今胞弟绝非明智之举。 忠顺忠顺,名号虽好,焉知圣上心中是褒是贬? 义忠老亲王的谥号亦是当今登基践祚后亲封,义忠亲王府的家眷,却也是当今御笔朱批下令圈得。 此事,柳湘莲着实是孟浪了。 一时理顺了思绪,柳湘莲下床正了正发冠,方对着黛玉深深一拜。 设若换了一般闺阁女子,必不敢受自己夫君这样大礼。 黛玉却不拘泥于那些女戒妇德一类,笑盈盈受了礼不说,还忍笑回了声“免礼”。 ——自是在柳湘莲礼毕后了。 “玉儿也算是我的一事师了,天地君亲师,我这礼确实薄了,怪道玉儿不喜。” 俗话说的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黛玉这为人/妻者敢坐着受柳湘莲的礼,柳湘莲这为人夫的行过礼犹自嫌礼数简薄便也无甚稀奇了。 黛玉还欲再打趣柳湘莲几句,却听得外间隐约传来丫头们的顽闹声,忙端坐着理了理衣鬓,直待周身都妥当了,方分出心神去瞧柳湘莲。 这一瞧,才发觉柳湘莲这呆子竟是只穿了双薄袜便满屋子乱走。 “……靴子!早春的风凉着呢!” 黛玉见柳湘莲还蹙着眉头从窗棱子里打量丫头们,忙压低了声儿叫他,只是话说得急,一时倒分不清究竟是叫他回来穿靴子,还是怕他叫风吹坏了。 “谢玉儿。这些丫头子倒伶俐得很,立在院子门口吵嚷了这半日,才往里走呢。” 听出了黛玉言语中的关切之情,柳湘莲不由笑得眉眼弯弯,转口打趣起她院子里的丫头们。 也是看出了黛玉正自悔失言,与她搭梯子呢。 黛玉登时便会意,却并不承柳湘莲的情。 丫头们现在倒伶俐,怎地方才都离了院子躲懒去了? 况且若不是柳湘莲没个正经模样,丫头们到哪里去学这一身的伶俐? “一起子黑心烂肚肠的!还不快出去摆摆大爷的威风!” 啐了柳湘莲一口,黛玉疾言厉色的挥手就要赶人。 晓得黛玉脸皮子薄,不愿叫丫头们见着两人一块儿在内室床边儿坐着,柳湘莲不过似笑非笑瞅了她一眼,便掀帘子出去了。 被柳湘莲临走一眼瞧得面红耳热,黛玉强撑着等四个丫头给柳湘莲磕了头,方绷着脸色出去。 “这些日子你们伺候大奶奶有功,一人二两银子,也不用从家里公帐上走,权作大爷我的谢礼罢了。都下去,我与你们大奶奶说说话儿。” 黛玉将将掀起帘子,便听得柳湘莲谢丫头们一节,不禁眉心微蹙,暗叹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般大方。 谁知柳湘莲见她出来,竟大喇喇让丫鬟们通通退下,惹得几个丫头皆垂首忍笑,黛玉真真是气极、羞极,偏又不好开口叫丫头们回来,生生忍了。 待屋内只余夫妻二人,黛玉看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盈腮的柳湘莲真是愈看愈气,当即便要摔帘子回去,却被柳湘莲伸手拦了。 “我着杏奴送回来的贺仪,可合玉儿心意?” 指骨分明的手掌略微用力按住门帘,柳湘莲只觉一呼一吸尽在黛玉掌中。 第二十五回 大军南下柳二郎参军,回光返照贾太君教孙 黛玉一窒,半晌讷讷无言,直待一点点磨净了柳湘莲的耐性,方回身屈膝行礼。 婀娜身姿徐徐回转,衣袖飘拂间,几缕温热吐息出他口、入她耳,相距不过毫厘。 “谢大爷。” 黛玉答得中规中矩,柳湘莲不免心生几许怅意,转念一想,又觉黛玉本该如此,心下便稍觉释然。 柳湘莲正自胡思乱想,黛玉却已是礼毕抬首,恰与他四目相对。 似喜非喜,似嗔非嗔。 顾盼间脉脉情意流转,好似一张蜜糖织就的网子丝丝收拢,不过一眼,便叫他神魂尽付,再脱不得身。 百花虽娇,难拟黛玉之脱俗;歌赋虽佳,难描黛玉之风骨。 乍得伊人抬眸浅笑相望,柳湘莲只觉佳人莹莹如玉,却是髻边羊脂白玉钗比不得的隽隽风华。 “准备的仓促了,原是要串成形儿与你挂着玩的。” 说起当初的打算,柳湘莲不禁面上一红:他本是预备着押运路上依着黛玉的模样雕个木像寥慰相思之苦,后因着手艺着实上不得台面,又感于红豆之别称,方有了红豆刻玉一举。 一日一粒,路程将将过半便攒满了一匣子。 那时柳湘莲与军中粗汉们相处日久,很是学了些武夫习气,行事直截了当,不比往日体贴小意、手段婉转,便起了叫黛玉晓得自个儿情意的心思。 ——以往柳湘莲数次顺着黛玉的心意点到即止,无非是恐佳人不喜才那般瞻前顾后,一旦横下心定要破了这层窗户纸,性子里的肆意妄为一齐发作,当即就熄了采买南边儿精致玩意贺黛玉芳辰的念头,琢磨起两匣子相思红豆来。 依着柳湘莲的本意,他是要亲手拿相思红豆串了帘子与黛玉挂在床榻沿儿上的,奈何雕琢二艺无一精通,废了一匣子红豆也没能凑成一串,兼着战事吃紧,最终只能巴巴儿遣杏奴将余下的一匣子送了回来。 忆起杏奴,柳湘莲又不免气闷。 他历尽艰险方平安返家,到了前院儿一瞧,杏奴倒是与梨仙茂林几个一道似模似样的迎了他,可那蔫头蔫脑趴在地上装死的疲癞样儿分明就是办砸了差事。 果不其然,他脚还没踏上内院的地界,杏奴自个儿便招了。 柳湘莲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赶上的时辰,这杀才当真误了,更有甚者还大半夜扰了黛玉好眠。 “大爷?可是嫌这帘子花色不好?正巧开春要换,吩咐针线上人单做就是了。” 柳湘莲的脸色一连变了三变,黛玉自是看在眼里,初时很是抿嘴儿笑了一会子,可架不住站久了身子疲乏,只得张口唤他。 唤回了神儿,再多打趣几句也无妨。 嗔了柳湘莲一眼,黛玉趁着他赧然垂首力道略松的功夫一掀帘子进了内室。 可惜黛玉终究看低了柳湘莲脸皮的厚度。 她才拿了自斟壶,茶还未倒出一滴,柳湘莲便也打帘子进来了。 “方才丫头们问起午饭摆在哪屋,我便叫她们还照你前些日子的例。想来这会子咱们两个的份例也一并送到老太太那儿了,过去正正好。再说……我来得急,还没去给老太太磕头,实在是失礼,玉儿陪我去给老太太赔不是告罪可好?” 柳湘莲先还笑嘻嘻没个正形儿,待说到贾母,不免有些面色惴惴,小心翼翼觑着黛玉的神色。 他刚进家门时满脑子都是黛玉,得了信儿晓得黛玉在小佛堂为他祈福便一溜烟跑了来,哪里还能记得家中尚有贾母这位亲长? 偏那是黛玉一向顶顶尊重的外祖母,真真是闯了大祸。 柳湘莲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悔恨,黛玉亦不好过。 论律法究礼制,柳湘莲待贾母不甚亲厚并不逾矩,可谓人之常情,可她由贾母抚养了十余年,如今竟也这般疏忽,与柳湘莲说了半晌话儿却不提拜见贾母一事,着实该死。 心下难免升起几分自厌,黛玉面上便失了笑模样,却也不曾迁怒于柳湘莲,只淡淡说了声“同去便是”,就与柳湘莲携手去了贾母院子。 不想二人才绕过花廊,一身葱绿袄裙玫瑰比甲的紫鹃就迎了上来,说是老太太正等着大爷大奶奶呢。 原来,贾母虽是客居,因当家奶奶黛玉时时处处以她为重的缘故倒也颇得下人们敬重。今儿个黛玉到了饭点儿却没来,贾母唯恐她是日日诵经劳累了,便叫紫鹃到正房上问问。 这一问,便问出了柳湘莲归家,小夫妻两个正躲在房里说些私房话的信儿。 贾母自己倒没觉得柳湘莲不敬长辈。 她是贾家的老祖宗,不是柳家的老祖宗;柳湘莲娶得是她的外孙女,不是嫡亲的孙女。况且贾家诸人都嫌她累赘,柳湘莲能接她来奉养,已是不易。 退一步讲,较之柳湘莲是否敬重她,贾母更看重柳湘莲对黛玉的情谊。毕竟黛玉既无娘家扶持,又至今无所出,所倚仗者唯夫婿爱重而已。 今见柳湘莲如此疼惜黛玉,贾母真真是欢喜无限。 又有黛玉身边的挽冬执夏两个大丫头亲捧来黛玉湘莲的食盒,贾母不由更是开怀,忙命紫鹃替她迎一迎。 谁知贾母盼了许久,好容易盼来了黛玉夫妻两个,却愕然发觉二人面上竟都淡淡的,黛玉更是愁眉不解,不免又惊又疑,只当他们年纪小闹了别扭。 幸而不等贾母拿捏着身份为小两口说和,柳湘莲便跪下叩首行礼,为不曾先来拜见她一事告罪,又有黛玉一同跪下请罪,方解了贾母的疑惑。 贾母虚惊了一场,心内虽感慨柳家终比不得自家,倒也不是不高兴外孙女外孙女婿敬她,连声叫丫头们扶二人起身,见黛玉不肯,便作势欲恼,才激得黛玉起来沾了点椅子边儿。 “紫鹃还不替我好生服侍你们大奶奶?连个椅子也不会坐,愈活愈回去了!” 心中存了愧意,黛玉坐得十分小心,叫贾母看着心疼不已,终是把最后一丁点儿不自在也抛在了脑后,轻推了一把立在旁边布菜的紫鹃,嬉笑着让她去劝黛玉。 紫鹃领了贾母的意思,且有与黛玉多年的情份在,这么点子小事儿自不在话下。 一时黛玉端正坐了,又陪贾母柳湘莲二人用过饭,三人这才吃着茶话起了家常。 不外乎贾母说些黛玉如何掌家理事、诵经礼佛,暗指外孙女实是尽心竭力,——为了家业,更为了夫婿,然后柳湘莲借势赞黛玉贤良敏慧,又谢贾母照拂,——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话虽糙,理不糙。 黛玉早已叫贾母柳湘莲两个说得面飞红霞,也只得默默垂眸陪坐。 一则她到底不好在贾母与众丫鬟面前如私下那般打趣挤兑柳湘莲,二则她也不能拂了贾母的好意,令外祖母伤神。 不提黛玉心中如何想,贾母与柳湘莲说了半日,渐渐便把话引到了柳湘莲今后的前程上。 在贾母想来,柳湘莲凭着裘家父子的引荐,纵是此番出京不曾捞得功劳,一份体面差事还不至失了手。 “累老太太烦心,实是我的罪过了。此事倒还不曾与姨夫表兄商议,然当今已发了明旨,着忠顺王爷领兵南下御敌,若能随军出战,精忠报国,倒是美事。” 柳湘莲虽已叫黛玉一言点醒,不愿再与忠顺王一系有所瓜葛,却仍没打消沙场搏功名的心思,贾母一问,便照实说了,急得黛玉登时便白了脸。 忠顺王爷是谁?那是先后率锦衣卫查抄了荣宁二府、两位史侯府上,又呈上了王子腾生前罪状的人。 柳湘莲竟在贾母跟前贸贸然提及此人,岂不是戳了老太太的心尖子? 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黛玉也只得眼睁睁看着贾母蓦地变了脸色,拿柳湘莲车马劳顿做引子,软言劝二人退下。 柳湘莲心中一突,也晓得自个儿说错了话,然这事以他的身份并不好劝,便使眼色与黛玉,托她安抚老太太,自己则告罪退下了。 并非回房休憩,却是梳洗换衣,亲取了柳母陪嫁来的羊脂玉观音仔细包了,到裘府串门子讨主意去了。 但凡沾上了帝王家,就是事无小事。 似他这般先是应承了忠顺王爷却又谋筹着改口,心中更依旧惦记着仕途前程的,如无裘家父子援手,怕是要祸及全家,须得小心谋划才是。 拿这尊柳母压箱底儿的嫁妆做引子,也是担忧裘姨夫及裘良两个袖手旁观,想求得裘母念在故去姊妹的份上,在旁敲敲边鼓。 ——当年老姊妹两个出嫁,柳湘莲外祖府上统共得了那么一块玉胚子,雕琢出了两尊观音像,恰巧柳母裘母各得一个陪嫁。 到了裘府,柳湘莲却被当值的小厮告知老爷大爷均不在家。 不过爷们虽不在,太太奶奶们倒都在的。 裘家上上下下俱都知道柳湘莲是太太顶顶喜欢的外甥,因而守门的小厮也不用人问,自个儿便把话接了下去,末了还颇殷勤的问他可要寻太太说话。 自打琢磨明白了投靠忠顺王的厉害,柳湘莲虽面上装得没事儿人一般,内里却实是惶惶然忧惧已甚,来时路上便打定主意势要求得裘家帮衬一二,别说裘母肯见,就是不见,他也要苦求的。 如今既可先与裘母话家常多,顺便说些外祖家旧事,又可坐等姨夫表兄,并不很糟。 心内默数了十下,柳湘莲方笑应了,又塞了个荷包给那小厮,才由人领着去后院。 这一路也并非只是赏景观花,柳湘莲很是问了些裘母日常起居的话儿,引路的粗使丫头也没往心里去,一一答了,又笑称太太这半年净为表少爷悬心,连老爷大爷俱都有了不是,如今可算好了。 柳湘莲亦回了几句场面话,按着先头赏小厮的例赏了这丫头,恰遇着裘母身边的大丫头来请,便就此打住。 一时到得裘母正房,姨甥两个自有贴心话说。 裘母先是问了柳湘莲行军之事,又哭又叹,直骂裘父裘良父子两个黑了心肠。 柳湘莲还不能只拿些避重就轻的虚话儿应付。 不比黛玉于此事上一窍不通,裘母娘家婆家皆为武将,本就深谙其中门道,又有裘良这么个有问必答、答必翔实的二十四孝儿子,这半年多光阴早已尽知柳湘莲受的苦遭的罪,只是怕黛玉年纪小经受不住,才不说与她知道罢了。 如今好容易等到了柳湘莲,裘母自然禁不住埋怨起柳湘莲拿性命去耍的轻狂孟浪,任柳湘莲使尽了浑身解数解劝,也不中用。 没奈何,柳湘莲只得小心回话,又为姨夫表兄开脱,终是哄得裘母渐渐缓了颜色。 心中梗了半载有余的烦忧一去,裘母立时便觉精神大好,不免问及柳湘莲娶妻成家后仍孤身到访的缘由。 也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 柳湘莲犹豫片刻,还是借黛玉诵佛事将收着玉观音像的锦盒奉到了裘母跟前,细细说了自己年轻不知事,误入了他人套儿的经过。 一瞧见一母同胞的姊妹留下的物件儿,裘母眼圈儿先就红了,又听柳湘莲说起作下的祸事,真真又气又急,几度扬手欲打却又作罢。 待听得丫头回说老爷大爷回来了,裘母也顾不得旁的,只厉声吩咐柳湘莲等着听信儿,便一径去寻丈夫儿子,为柳湘莲探口风。 再料不到自己竟能得姨妈如此庇佑,柳湘莲且愧且悔,不由坐立难安,暗暗立誓今生再不能这般糊涂,叫亲人挂心。 半晌,方有人掀帘子进来。 “柳大爷好威风,一来便叫母亲恼了父亲。” 阴阳怪气、话中有话,不是裘家大爷裘良,又是哪个。 以往表兄弟两个久别重逢,似这般气冲的刻薄话不知说了多少,柳湘莲从不曾落了下风,然他此时心中有愧,只垂首由着裘良讥诮。 裘良略说了几句,也觉没意思。他与柳湘莲不会说话便在一处顽闹,这么些年的情份比起亲兄弟也不差什么。 “快收了你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儿,娶了美娇娘,还真当自个儿也是个文弱美人儿了?父亲正与母亲说话,不得空,只叫我说与你,事儿不大,原也不是冲着你去的。这回大军南下,既然你有这个心思,父亲也说去得,到时候少不了你的。” 冷哼一声,裘良到底又排揎了柳湘莲一句,才说起正事。 “且把心收回肚子里,你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忠顺王爷金尊玉贵,哪里得闲与你计较。” 将安慰之词也说得恶声恶气,裘良重重一拳打在柳湘莲肩上,直弄得他龇牙咧嘴掉了哀戚的面皮,才又装模作样捏了几把。 柳湘莲这才安下心,欲要亲往拜谢裘父裘母,却叫裘良拿些语焉不详的话儿拦了。 心知姨父姨母必有私房话要说,柳湘莲便恭敬不如从命,郑重谢了裘良,告辞而去。 一番折腾下来,柳湘莲归家时天色便有些晚,因恐黛玉牵挂,便直接从离正房最近的东南角门入府。 黛玉确是正秉烛以待,面上虽不显急切,眉间却难掩忧愁。 西洋钟那样的精巧新奇玩意柳家并没有,她也只得听着打更的点儿算时辰,一刻一刻算了半日,只觉心都叫文火烤得焦了。 可真等着了柳湘莲,黛玉竟只定定瞧了他一眼便丢开手,自去张罗传饭布菜去了。 在黛玉想来,柳湘莲既已尽消了愁容,又如往日一般面露浅笑,那忠顺王一事必是妥当了结了,再无需为之忧虑。 黛玉在乎的,也就是这个果,至于柳湘莲如何得了这个果,她并无兴趣一探究竟。 柳湘莲也知黛玉为人,轻轻一笑,便洗手上坐,静观爱妻为他操持家务。 此后种种居家细务不再一一赘述,直至五月上大军开拔,柳湘莲谋得了参领一职,黛玉便又过起了闭门不出、日日礼佛的日子。 一回生两回熟,黛玉此番倒全无上次的忙乱,管家理事极有条理,却惟有一事不美:贾母意欲离了柳家,回贾家去。 这还是黛玉自个儿惹来的事端。 那日裘母生辰,黛玉领了挽冬执夏过府贺寿,听得席间夫人们说起南安王太妃认了原荣国府家三姑娘做女儿,代南安王府郡主和亲的消息,忙告与贾母,不想贾母得知后沉默良久,忽而提起还家一事,任黛玉如何苦劝也不肯改口。 万般无奈之下,黛玉只能从账房上支领了二百两现银,又捡着上好的药材包了一大包,方亲送了贾母回去。 谁成想堪堪过了一月有余,贾家便命贾环来报信,说是贾母大不好了,惦记着林姑奶奶,请姑奶奶过去。 黛玉手中的茶盏登时摔了个粉碎,急忙套车过去,赶到了贾母床前。 贾母此时已是回光返照,面上极红润,一一慈颜叮嘱儿孙,见黛玉来了,忙拉着黛玉说话。 “你素来心气高,是个要强的,可莫要犯傻,为了走了的,耽搁了眼前的。也只柳湘莲那实心眼儿的孩子,配得上我的玉儿了。” 显是对柳湘莲满意非常,贾母临终仍不忘嘱咐黛玉好生与他相处,黛玉含泪点头,却只觉贾母的手渐渐凉了。 26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不提都中贾母身后事如何,朝廷此次派了二十万大军南下御敌可谓每战必胜,捷报频传。 原来,真真国兵丁海战虽勇,却不善于平地厮杀,将领更是无一精通排兵布阵者,一旦弃船登陆,就活似鱼儿离了水、壮士自断双臂一般。 天朝前番战败,与其说败给了真真国,倒不如说败给了南安王的骄纵轻敌。 不然似柳湘莲这般手下不足千人的副督运使尚能保着泰半粮草突围,南安王何至于在战船上叫人掳了去? 以己之短攻人之所长,蠢物耳。 许是觉得南安王丢尽了朝廷颜面,唯恐忠顺王步其后尘,当今一连任命了十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官为此行参领,辅佐忠顺王领兵。 柳湘莲则是裘父凭着做过当今伴读的情份硬塞进来的,自不能与同僚们相比,平日里也谨遵裘父临别告诫,万事不出头,时时刻刻以晚辈自居。 好在参领中最年轻者较之柳湘莲也年长十余岁,并不愿自降身价与一小子(三声)争锋,相处倒也和睦。 只可惜忠顺王爷年纪不大,心眼更小。 大军开拔后第一次用饭,这位最受太上皇皇太后爱宠的当今幼弟便当众给了柳湘莲几分脸色看,两军交手后更是从不曾遣他带兵。 活似叫柳湘莲沾染上丁点儿战功,便是辱没了他忠顺王爷的颜面。 柳湘莲心下虽不忿,面上却丝毫不显,每日仍是窝在中阵营帐内拿沙堆排演兵阵,间或翻翻兵书。 日子虽无趣,每每思及黛玉正在都中翘首盼他归家,柳湘莲便又觉心满意足。 ——如今的局面裘父并非没有料到,也曾专程请柳湘莲到内书房详谈。 依着裘父的话,若是忠顺王爷当真纡尊降贵计较起来,柳湘莲只要乖乖去了、再乖乖回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足矣。 只要没有过于出格的大错儿,裘父在当今面前便有话说。到时稳稳拿了军中资历,又在御前露了脸儿,柳湘莲年纪又轻,何愁没有好前程? 事儿是人办的,话儿,更是人说的。 若无人美言,一身通天的本事也是白搭;若有人帮衬,混个脸熟也自有好运道。 裘父一番苦心教导,柳湘莲一一恭敬应了。纵是不愿攀附裘府钻营仕途,隐忍一道也确实是应对忠顺王刁难的唯一对策。 转眼由春入夏又由秋入冬。 其间参领万赞与参领罗牧奇袭真真国大军后方,一把火烧尽了真真国的船只,断了他们的后路,参领苏炯苏炎兄弟又于阵前击杀真真国主将,救出了南安王。 一时间全军士气大振,忠顺王亦有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之感,大军倾巢而出围剿真真国残部,出征将士无不盼着能在年前班师回朝,得与家人团圆。 怎奈真真国副将十分狡猾,帐内又有降敌的原南安王谋士出言献策,致使刘参领几番率部追击皆无功而返,大军回朝之期也愈拖愈远。 这日连绵一旬的冬雨稍稍停歇,柳湘莲忙将临行前夜黛玉赠与他的一册京城人物方志取出,在营中寻了块平整石头铺开晾晒,引来周围军士们哄笑。 柳参领有三宝,颈上锦囊腰间宝剑手中酸书稿,这还是性子洒脱爱玩闹的罗参领亲口编排的调子,营中无人不知,说的就是柳湘莲护得眼珠子似的三样东西。 罗参领还曾与人打赌,赌柳湘莲那个神神秘秘的小红包包里到底藏了什么稀罕物,旁的人看一眼都不能的。 自有人眼馋赌金,或明抢或耍赖或撒浑,软磨硬泡,用尽了百般手段想一窥究竟,却均被柳湘莲使计挡了回去。 ——为着既护下这个锦囊又不得同僚,柳湘莲可是伤透了脑筋。 可若想柳湘莲取出黛玉与他结发的信物,叫人随意触碰,那是万万不能。 为着这一束拿红缎子束了,下坠着红豆珠子的发丝,柳湘莲足足盯了黛玉每日梳头的檀木梳半月有余。 为首的几个刺儿头正翻来覆去哼“柳参领有三宝”的调调,却有忠顺王的亲兵来请柳湘莲过帐商谈要事。 晓得几位参领正率大军在各处杀敌并未归营,柳湘莲心下不免生疑:这忠顺王恨不得将他困死在营中,又能有何要事要找他商量? 然而不解归不解,主帅有令,柳湘莲也只有听从的份儿,当即拿起书便随亲兵去了。 到了帐中,柳湘莲方知今儿个说得确实是大事。 忠顺王接了密报,称真真国副将探得天朝大营空虚,意图如法炮制南安王一事,偷袭擒获圣上胞弟,以作困兽之斗。 众谋士自然劝忠顺王暂避,令一参领留居大营,待真真国残部入瓮,便围而歼之。 这冒充王爷留居大营的参领,便是柳湘莲了。 柳湘莲放在膝上的双手登时便捏得有些泛白。 若是忠顺王真个儿命他留守,风险虽大,却也是个立功的大好机会,所虑者惟忠顺王挟报私怨,故意拖延围歼的时机,叫那真真国人得手。 谁知忠顺王竟一口否了,更力排众议,坚持自己坐镇营中。 “堂堂天朝亲王,若是叫一群鼠辈吓得仓皇逃窜,岂不颜面扫地,徒与他人作笑谈?” 连战连胜,忠顺王根本不将真真国放在眼中,一面命兵士们布阵请真真国人入套儿,一面命随军厨子烫了烧酒煮了肉,与谋士们和唯一留在营中的参领柳湘莲把酒言欢。 设若密报无误,等到众人酒过三巡,恰恰就是真真国人自投罗网之时。 可惜密报竟真真出了差错。 那真真国人并非为掳走忠顺王而来,他们实是打着鱼死网破的主意,蓄谋刺杀忠顺王。 更有甚者,也不知是何处布防出了纰漏,几个真真国死士竟杀进了忠顺王大帐,连着结果了三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 若无四个亲兵奋勇护卫,忠顺王怕是立时便要身首异处。 此时柳湘莲已倒了几壶闷酒下肚,乍见几个异族敌军冲进大帐内砍杀,骨子里仗剑天下的豪情大起,也记不得自己与忠顺王的恩怨,拔剑便上前助阵。 也是天助忠顺王。 他的四个亲兵已倒了两个,余下二人也叫死士们缠得分/身乏术,倘若柳湘莲稍慢上一刻,他必是已叫人拿剑刺了个透心凉。 这一次死里逃生,忠顺王吓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躲在柳湘莲身后几度失声,再无平日潇洒风流之态。 柳湘莲却也无暇细看忠顺王难得失仪的模样。 顷刻间,死士们又杀了一名亲兵,如今腾出手来围攻柳湘莲与另一人,直逼得二人方寸大乱。 那名亲兵至少还可做腾挪跳跃以避开剑锋,柳湘莲身后却藏着忠顺王,当真避无可避,只得勉强应战,却是躲得了一次躲不了下一次。 看不清究竟是何人出的手,柳湘莲只觉肋下一凉,便再也支撑不住。 也不知胸前的一抹红色,是溅出的血珠,还是断了线的锦囊。 27 腊月二十九,暖如春日的上房内,披着灰色猞猁皮袄子的黛玉正斜倚在榻上捧茶轻啜,偶尔抬眸看一眼聚在一旁案几边儿上描花样子的丫头们,较之开春颇有些瘦削的面容上总算有了点儿喜色。 也不知是笄秋抢了簪春的花样儿,还是簪春抹花了笄秋才描好的蝴蝶,二人叽叽咕咕的拌起了嘴,只是碍着黛玉就在旁歇息,并不敢高声大气。 实则黛玉一早便瞧见了,却不说破,只抿嘴儿看她们绷着面皮你掐我一下、我扭你一把,闹个不休。 屋里正闹着,将将回禀完年节走礼的管家娘子吴家的便气喘吁吁的快步折了回来。 “大奶奶大喜!大爷要回来了!” 吴家的纳头便跪,光听声儿就叫人觉得欢喜。 “姨太太家送来的邸报,文绉绉的奴婢也听不大懂,奶奶可要叫个识字的小厮读来听听?” 此时闺阁女子所谓识字不过是能看看账本子,好管家理事罢了,哪里能看的懂官家咬文嚼字的邸报? 且黛玉嫁过来后并未行吟诗作对等雅事,是以吴家的方有此问。 再者,柳家只杏奴梨仙两个陪柳湘莲入过学堂正经认过字,梨仙今儿个又去了城外庄子上对账收租子,唯有杏奴在前院听吩咐。 说起来,杏奴的娘与吴家的还是亲姊妹,吴家的这是给自个儿外甥揽赏呢。 黛玉猜出了吴家的小心思,却无意赏这个恩典。并非黛玉有意敲打吴家的,实是这世上本没有主子反倒要顺着奴才心意行事的道理。 “很不必这样折腾。邸报可取来了?挽冬,去给吴大娘寻个杌子坐。” 客客气气赐了座儿给吴家的帮她描补脸面,黛玉只觉胸中气血几欲翻涌,焦虑惊惶、惴惴难安,生怕吴家的不识字传错了话儿,空欢喜一场。 面上却还要端着当家奶奶的风范。 挽冬为人极是伶俐,岂会摸不透黛玉究竟更看重大爷的消息还是管家婆子的座儿,匆匆搬了个杌子出来虚让吴家的一回,便忙忙接过邸报奉给了黛玉。 这一递一接,挽冬才惊觉黛玉的手指都有些抖。 暗暗咂舌,挽冬心说大奶奶也不似丫头婆子们私下议论得那般不将大爷放在心上,脸上却一丝不显,只管垂首侍立在黛玉身侧。 在挽冬瞧来,大奶奶心里怎样不好说,大爷心里这么些年只容得下大奶奶一个可是梨仙他娘亲口给她传的话,再错不了,那起子想钻空子趁大爷大奶奶不和睦爬床的丫头迟早摔折了腰。 也不好生照照镜子,看看自个儿配给大奶奶提鞋不配。 斜眼睨着一脸急切觑着黛玉手中邸报的笄秋,挽冬忍不住暗啐一口。 黛玉却没觉察到丫头们各自的心思。 先时是柳湘莲不在,满心上进的丫鬟没了可表露心迹的人自然乖觉,如今则是黛玉自己满眼只有一张盖着官印的薄纸。 这一回出征,排的上号的官员将领共计五十人有余,主帅忠顺王又是当今亲弟,柳湘莲一无显职二无资历,黛玉原并未指望能真个儿瞧见他的名字,只盼着邸报上写明大军何时还朝、何时抵京,也好有个盼头。 谁知竟一眼瞧见了柳湘莲的名讳。 大惊之下细读,邸报上却是赞他忠勇为国,待回京后一并嘉奖云云。 短短一行字,黛玉足足看了一刻,方长舒一口气,拿帕子沾了沾额角的薄汗。 忠勇为国一词特特记在邸报内,为免太过骇人,若不是推敲着后面的意思,柳湘莲已安然无恙,只等着回京后论功行赏,黛玉立时便想叫人套车去裘府一问究竟了。 好容易静下心,黛玉忆起自己适才的方寸大乱也不由赧然。若真出了事,裘家姨母岂有只派个下人来送邸报的道理? “姨妈家来的人可妥善安置了?” 瞧着邸报末尾奏请还朝的日子,黛玉心里愈发欢喜,自也有了闲情问起家务。 “这哪儿还劳奶奶费心思,奴才们都省得。那小子去得急,大管事自作主张封了双倍的上等封儿,还望奶奶宽恕则个。” 吴家的口中替大管事求饶,脸上却是笑意盈盈,分明是来讨赏的。 黛玉一晒,另赏了家下人等一人两吊钱半匹布,受了吴家的并几个丫头的礼,才复又拿起邸报从头细读。 前面半篇子都是颂圣并记录忠顺王爷功绩之语,黛玉起初不过一眼掠过,这时逐字看过,才惊觉这隆宠在身的忠顺王在外劳碌一载,竟只得了句“功过相抵”罢了。 御外侮乃不世之功,又有何过可与之相抵? 惟轻敌傲慢、一身犯险,致使父母高龄不得安宁而已。 哪怕本朝以孝治天下,这说辞瞧着仍像个笑话。 摇头暗叹一句帝王心术难测,黛玉也便丢开了手,自去筹备柳湘莲归家后的事体,真真事事亲力亲为。 ——黛玉方才掐指算过,便是沿路修整,至多开春,柳湘莲便到了。 怎奈世事难料。 才过了年,裘母便亲来接黛玉过府看戏赏花,缓缓说了柳湘莲得当今看重留守海疆,仲夏方能北归一事。 黛玉登时便有些懵,险些失了礼数,便也没觉出不对来,——以往裘母都是着人送邸报与她,缘何这样仕途上进的喜事竟不拿来与她看?却不知真正叫她揉碎了心肠的还在后头。 六月二十七,征南大军参领柳湘莲还京,蒙当今恩典先行归家团圆。 却是叫四个壮汉抬着回来的。 当日真真国死士那一剑,只差寸余便能刺入柳湘莲心肺,当场了结了他。 虽侥幸逃过一命,到底在床上将养了大半年,只怕黛玉忧虑伤神,故而托了裘母照拂一二,瞒黛玉瞒的死紧。 28 因要回避外男,守在二门内的黛玉直等着军士们领了赏钱告辞而去,方见着了散着头发躺在榻上的柳湘莲。 “苦了你了,都是我的不是。” 若不是伤在要紧处实在不能挪动,柳湘莲压根儿不愿与黛玉再多分离半年。 今日重逢,柳湘莲见黛玉只顾红着眼圈怔怔望他,却只字片语也无,好似叫蜜粘了牙的猫儿,不由心中一动,说话愈发和软。 几许深情、几许相思,尽付一声问候。 黛玉这才回了神智,忍着泪嗔了柳湘莲一眼,也不答话,只细声吩咐吴家的自庄子上挑回的六个健壮仆妇好生抬着软榻,莫要颠着了柳湘莲。 柳湘莲便知黛玉还恼着自己求姨母帮忙欺瞒她一事,心下难免有些委屈丧气,人也不如将将进门时精神,蔫蔫得任人摆手放脚,抬到内室放在了梨花木床上。 竟是黛玉夜夜安眠之所。 柳湘莲一惊,不免又有几分期盼,有心探探黛玉的口气,却苦于四周围满了丫头婆子,只得闷闷闭目眼神,等这些扰人精退下再作打算。 “都说柳二郎豪侠仗义,今儿,才算见识了。” 待丫鬟婆子都退下了,黛玉再不用撑着当家奶奶的威风,也不让柳湘莲,当即便落了泪。昔年柳湘莲仗剑打杀了歹人、救了薛蟠一行之事黛玉也有所耳闻,那时只觉柳湘莲乃真侠士,今日真真见了这忠勇义举的见证,才觉其中危险。 “你倒好,君子不挟私仇,却也不想想……”家中人犹盼着你回来。 柳湘莲如何勇救忠顺王爷的事儿直叫那送柳湘莲归家的小官儿说成了话本子,小厮们听得热血沸腾,黛玉隔着花墙却只觉五内具焚,极是煎熬。 晓得这是黛玉为他担忧,柳湘莲虽装作恭谨听训的模样,弯弯的唇角却怎么也抿不紧,惹得黛玉愈发恼了,回身再不肯瞧他。 “好玉儿,今日姨父姨母并着表兄原要来的,不想姨父表兄蒙皇恩伴驾去了,表嫂身子又沉,家中诸事无人料理,我便固辞了姨母的好意,累着你了。” 柳湘莲知黛玉心思,亦知水到渠成之日不远矣。 奈何柳湘莲如今真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便也不借机撩拨娇妻,只捡些挂心事说与黛玉,期翼能引得她分神,不再与自己置气。 头一桩,便是莫要让黛玉与裘家心生嫌隙,误将慈爱长辈与贾家那等人混作一谈。 “大爷所虑极是。” 黛玉眉尖一蹙便猜着了柳湘莲的打算,偏不叫他如愿,答得十足冷硬。 可惜性子纯挚之人大多不精于做戏,黛玉此番也不过是在柳湘莲这惯爱抹脸登台的师傅面前班门弄斧罢了。 明白黛玉心内已是软了,柳湘莲慢慢抬起尚能移动的右臂,拽住了黛玉的衣角。 “那束发丝落在乱军中了,玉儿再赠我一束可好?” 这话实是厚颜无耻。 再字从何而出? 原本那束便是柳湘莲自个儿偷偷摸摸一日复一日从黛玉用的梳子上“窃”走的,黛玉没拦着,不过是拉不下脸皮吵嚷,此刻叫他一说,倒好似上一回是黛玉与他情投意合,临别相赠一般。 黛玉却顾不得啐柳湘莲没脸没皮,忙拿帕子细细拭去他脸上的细汗,又万般仔细的帮他将胳膊放回原位。 “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柳湘莲疼得脸色发白,嘴巴倒硬气,一副江湖豪杰的做派,气得黛玉一把拧上他手腕处的皮,听着他闷哼一声,方罢了。 “老太太可好?等我好了,再给她磕头。” 这一回柳湘莲任得是正职,不能如南安王领兵那次一般与家中常通消息,并不知贾母已去,又记着上回的教训,才特特问起了贾母。 哪料到黛玉才听了一句老太太,泪珠便滚瓜儿一般落下。 “老太太……去年立秋都没到,便去了……” 心中压了一年有余的哀恸终是宣泄而出,黛玉直哭得哽咽难言。 于黛玉,贾母是她父母双亡后最敬重依赖的长辈,就那么溘然长逝,叫她怎能承受得住?可恨二舅母王氏,竟连外祖母葬于何处也不愿告知。 “等我好了,与你一同去祭拜老太太。” 痛失至亲的滋味,柳湘莲知之甚深,不愿如不相干的人一般拿虚话安慰黛玉,思索片刻,方郑重许诺。 攥了攥手中的帕子,黛玉沉吟半晌终是没有吐露二舅母阻拦她祭拜外祖母一事,只低声道了谢。 一则不愿背后说人是非,二则,黛玉认定柳湘莲总能打听到贾母长眠之处。 黛玉不说,柳湘莲也觉出了她眉宇间的薄怒淡愁,思量再三,到底在黛玉亲去为他取药汤的时候寻了挽冬来问话。 “贾家老太太的白事你可陪着大奶奶去了?” 柳湘莲并非不解风情的木头,自也看出了执夏笄秋二人的那点子上进心思,有意远着她们,便愈发看重已定下配给梨仙的挽冬。 兼之此事事关黛玉,挽冬之言较心怀鬼胎的执夏笄秋、一团孩气的簪春都可靠的多。 “回大爷,老太太去前贾家的三爷亲来请的大奶奶,礼数倒周全。当夜老太太便去了。依着奶奶的意思,是想为老太太戴孝守灵的,可贾家当家的二太太不允,大道理一套套的,直说奶奶已是老太太出了阁的外孙女,并不敢劳动奶奶。” 挽冬还拿小丫头子的份例时便曾在贾家伺候待嫁的黛玉,十分瞧不上那位大家出身的二太太,可奴才们不能议论主子,黛玉又与贾母亲近,故而挽冬从不曾说过贾家一字,今儿柳湘莲问起,却也不必替他们遮掩,一五一十尽说了。 “那二太太好没道理,竟拿大爷凭着奉养老太太得了举荐的事儿说嘴,那般刻薄,末了连老太太出殡也没让奶奶去,奶奶怕吵嚷起来累老太太不得安宁,都忍了。” “可不是,那二太太说话也没个体统,竟说咱们奶奶狐媚她的宝玉,这可真是……” 挽冬话还未说完,执夏忽而自外间掀帘子进来,一脸急色的插言,仿若并不知她这话儿暗含污蔑黛玉之意一般。 执夏面子上一片忠心为主的模样,心内暗暗称愿,正欲再说,冷不防便叫东西砸破了额角。 “还不堵了嘴拖下去!” 柳湘莲再想不到自家竟也有这样心大的奴才,又恐黛玉听了不自在,忙忙抓起床边的一件貔貅挂件扔了过去。 29 执夏当即就有些懵,怔怔拿帕子沾了下额角,直等着瞧见了翠绿丝帕上点点斑斑的血迹,方大梦初醒一般白了面色,软软坐倒在地上。 也不知是叫柳湘莲的暴怒吓傻了,还是心中犹存着念想,执夏既不讨饶,也不哭号,只端着副犟美人儿的模样抬眸瞧着柳湘莲。 眼圈通红,泪珠儿半落,真真惹人怜爱。 直将柳湘莲的双眼也气红了。 “你心也大了不成!还不叫人进来把这个没了王法的拖下去!” 嫌恶的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执夏,柳湘莲顾不得隐隐作痛的伤处,厉声喝斥起尚未醒过神的挽冬。 柳湘莲实是怕叫黛玉撞见。她素来心细善感,若当真瞧见了这一幕,保不齐便要多想。须知心思重了最伤身。 挽冬被柳湘莲瞪得打了个激灵,忙扭身就往外间跑,哪知一掀帘子险些撞到黛玉怀里,当场便吓呆了。 “奶奶……” 挽冬又惊又惧,声音小的好似蚊子哼哼,听在柳湘莲耳中却不啻为一道惊雷。 “等什么呢!什么阿堵物,还要劳动你们奶奶不成?” 着实猜不透黛玉听了多少去,柳湘莲既恐黛玉误将他错认作那等酒色餍足之人,又怕黛玉听了执夏的话心生不快,不免更是急迫了几分,盘算着等人都散了,再细细与她开解。 黛玉仍不曾出声,也不露面,还是挽冬领着粗使婆子进来捆人的时候顺路端来了药碗,借着侍奉左右的工夫小声回了一句,说是大奶奶在外间理事呢,一时半会儿怕是进不来。 柳湘莲晓得黛玉必是心里不痛快,可他强压着伤痛发作了这半日,已是冷汗淋漓,一痛一急,便难免有些暴躁易怒,遂也熄了抚慰黛玉的心思。 在柳湘莲想来,他自心系黛玉之日便再不曾对其余女子动过念,成亲之后更是对其千依百顺,从无与丫头不清不楚之事,缘何黛玉竟不肯信他? 今日明明是那贱婢自个儿找死,倒累他不受待见! 柳湘莲愈想愈觉委屈,虽无心与黛玉怄气,到底懒怠再说话,合眼睡下了。 这一睡,便歇到了夜半时分。 自觉精神好了一些,又因帘幔子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时辰,柳湘莲清了清嗓子,方抬声儿唤人。 “大爷可是口渴?” 柳湘莲才唤了两声,端着烛台的挽冬便打起帘子问道。烛光下一瞧,她身上仍是白日的衣着打扮,一丝儿也不乱,可见是一直守在外边,不曾睡下。 “沏盏茶来我喝。你们奶奶呢?歇在哪屋了?” 叫挽冬一句话问出了几许口干舌燥,柳湘莲胡乱吩咐了一句,又转而问起黛玉。 “奶奶歇在外间儿榻上了,簪春伺候着。奶奶说了,奴婢到底比簪春笄秋两个多服侍了几年,比她们略熟些,方指了奴婢来。” 这便是为黛玉说好话儿了。 柳湘莲肋侧的伤口已不再隐隐作痛,心绪也平复许多,自怨自艾的念头自然去了不少,不免又是愧又是恼,暗叹自己白日对黛玉实是不够温存体贴。 “我这里很不用人伺候,你自去歇息便是。明儿大奶奶一起身,便来回我。” 打定主意明日定要哄得黛玉回转,柳湘莲叮嘱了挽冬一句,就摆摆手命她退下,也是刻意远着丫头们的意思。 可惜柳湘莲思虑的虽周全,却架不住情势急转直下。 第二日一早,簪春蹑手蹑脚进了里屋,来找挽冬拿主意,说是黛玉身子不大好,又不肯请大夫来瞧。 簪春素来性子急,挽冬再杀鸡抹脖子打眼色也不顶用,到底等不及寻个隐秘处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尽了,悉数传进了柳湘莲耳内。 “你们两个也反天了不成?莫不是欺你们奶奶心善闹鬼?簪春是怎么伺候的?还不过来说个清楚!” 心中挂念着黛玉,柳湘莲后半夜几乎没怎么合眼,乍闻丫鬟们说道黛玉身上不爽利,真真慌乱已极,赶忙出声问道。 见柳湘莲指名问簪春,挽冬心知大爷这是狠下心要发落几个闹鬼的了,也不多言,静静退下到二门上传话,叫人请家里惯用的大夫去了。 不提挽冬出了院子遇上多少打听执夏一事下文的,只说簪春年纪小又没个城府,被柳湘莲呵斥了几句,又诈了一回,便忘了黛玉的嘱咐。 “昨儿个执夏被大爷罚了,她家里人就来求奶奶的恩典。奶奶说这是大爷定的,她也做不得主,执夏娘许是不痛快,言语间便有些不尊重,惹得奶奶生气。旁的再没了,奴婢们再不敢对奶奶不恭敬的。” 簪春打小儿就听娘老子说起家里这位大爷惯爱舞枪弄棒,也常与人拳脚上见真章,不免心内先怵了柳湘莲几分,兼之埋怨执夏的娘徐婆子老背晦了惹下祸事却要拿她来填,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纵是簪春没一一学徐婆子昨日的话儿,柳湘莲也猜了个**不离十。 无非是看着自家姑娘颜色好,一挑上来就是一等的份例,又自以为拿捏住了黛玉的把柄,才这般猖狂。 约莫着那贱婢和她娘老子,还当柳湘莲是为着知晓了黛玉出阁前的丑事迁怒于她,等气消了发作完了黛玉,少不得还要将她放出来。 到时忠心为主的义婢再借着柳湘莲与元配离心的东风,指不定就混上个姨娘的名分。 简直痴心妄想! “传我的话儿,让杏奴梨仙亲去请了管事们来,也不用设座,院子里站着便是。你去找了管家娘子们来,也给我规规矩矩立在院子里。人到齐了,便让梨仙替我吩咐下去,直说执夏这丫头背主,她娘老子并几个兄弟这家里也用不起了,一并叫人牙子领去便是。若有不服气的,尽管回我,也不劳烦人牙子再走一遭。” 柳湘莲说得极慢,一是怕快了簪春记不清楚,二也是怕话中有了错漏,反而不美。 等着簪春记牢了出去传话,柳湘莲面上方露出些微疲惫无奈,摇头一叹。 黛玉的心事,他竟是到如今才明白。 那哪里是忧虑丈夫为婢女所迷惑?分明是误以为柳湘莲始终不知她与宝玉前事,心中愧疚,才忧思成疾。 30 可若要柳湘莲大喇喇过去,直言告与黛玉,说他早已知晓二人前事,继而劝黛玉不必放在心上,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纵然他不曾因私许情谊而看轻黛玉,却也不愿从自己口中吐露黛玉倾心于宝玉之往事,——终究还是男儿的面皮作祟罢了。 何况在柳湘莲想来,黛玉何等冰雪聪明之人,凭着二人尚未成亲之时宝玉竟当着众人的面大闹,而他却不曾发难一事,便该懂得他的心意。 毕竟当日服侍她的秋儿冬儿皆是柳家婢女,断无欺瞒主子的道理。 谁知黛玉竟至今心结难解。 长叹一口气,柳湘莲心中也不由升起几许无力倦意,不知究竟如何才能与黛玉心意相通。 若黛玉不曾知他信他,必不会纵容他亲近如斯,可若黛玉当真知他信他,又何至忧心成疾也不愿与他求证一二? 不理会院子里忽高忽低的说话声响儿,柳湘莲只微微抬眸瞧着鸳鸯戏水的松花帐出神,以期满腹烦忧自行淡去一二,却不防叫坠在珠帘穗儿上的金角坠子一通乱响引得分了心。 匆匆睨了一眼,却是得了吩咐与管事们一道料理执夏一家子的挽冬小心翼翼掀帘子进来了。 “回大爷的话,执夏的奶奶亲来求,老天拔地的,管事们不敢擅专,求大爷吩咐。” 略垂了头,挽冬干巴巴转述了大管家柳恪的话,一个字儿都没添,一时语毕,也只屏息立着等柳湘莲示下。 执夏的奶奶于婆子原是已故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最是体面。今儿一得了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俱要被发卖的信儿,登时唬得失了魂,急忙寻管事们家里说项,听着事情迫在眉睫,又亲来求情,仓皇间鞋都跑丢了一只,也顾不得找,只护着儿子孙子不住落泪,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几个管事的原都受过于婆子的恩惠,又怜她偌大年纪受儿孙牵累,故也不免心软了起来,商议了一番,便推了挽冬过来问一声儿。 这倒不是管事们怕柳湘莲迁怒不肯出头,而是大奶奶黛玉就歇在外间,他们不敢擅入。 柳湘莲也不禁怔住。 他处置执夏一家子原是为着绝了那一起子上进丫头的心思,才下了那样的狠手,却忘了于婆子这一茬。 论起来,于婆子与柳父的乳母还是亲姊妹,又从未仗着脸面生事,本本分分办了一辈子的差事,本该荣养的,偏生出了这样的事。 “管家娘子们呢?你们奶奶病着,她们也回家歇着去了不成?还不去劝劝于嬷嬷,那样的年纪,如何受得住院子里的过堂风?” 稍一沉吟,柳湘莲也不愿叫家里的老人们寒了心,便改了处置。 “就说我说的,于嬷嬷年纪大了,早该荣养的,就让她儿子孙子陪老人家去家里在通州置办的庄子上颐养天年罢了。执夏和她那背主的娘今儿就打发出去。” 于嬷嬷疼儿子孙子,就留给她,远远打发出去再不叫回来也就是了,横竖通州的庄子一年到头也没甚出息,只那母女二人决不能留下作耗。 这已是天大的恩典脸面了。 于婆子也颇识趣,没再为闯下大祸的媳妇孙女苦求,由儿孙们扶着家去了,说是连夜便要启程。 至于执夏母女,自有人牙子来领了去,再不劳柳湘莲费心思。 一时将诸人皆妥当处置了,柳湘莲逼着自己胡乱用了几口饭,顾不上细瞧李大夫给黛玉开得方子,便忙叫仆妇们把他抬到了黛玉床边。 “如今咱们倒真不负了夫妻之名,一并休养兼着一并瞻前顾后,也算得共患难了。” 早已在腹内将话来来回回过了不知多少遍,柳湘莲此时却依旧免不了嗓音微抖,尚能活动的手臂几番挪动,终究离黛玉搭在榻边的纤纤素手相距毫厘。 “自你我成亲那日始,想必你定常常暗啐我厚颜无耻,今日,我索性便厚颜到底,浑当自个儿脸上贴了铁甲。” 听着黛玉一呼一吸愈发轻缓,柳湘莲心中犹如擂鼓一般,只得随口扯些闲话,以求稍稍稳住心神,不至失了再三鼓起的勇气。 “我……实爱慕玉儿日久。花仍生园中,流水已倾情。” 薄唇抿得再紧也抵不住齿间的轻颤,柳湘莲咬咬牙,终是道出了心底经年的缠绵。 “若非知你与宝玉互许知己一事,我那时保不齐拼着人说我痴心妄想,也要请媒人上门提亲的。你若再为此事烦恼,可当真是连齐人也不如了。” “你心念宝玉,我心中只你一人,你不念宝玉,我便只求占了你的心。生生死死,荣华也好,落魄也罢,我再不会放你。倘若你真个儿心生愧意,我绝不学那等酸腐书生,讲究以德报怨。我必是锱铢必较,要你十倍赔补。” “一生一世的夫妻,哪怕你短了我一时三刻,也定要拿下辈子来还。” 柳湘莲此刻彻底熄了要以细微处行止叫黛玉知他懂他的念头,许是忆起了往事,面上一时凄楚一时欢喜,魔怔了一般絮絮说着来世,浑然不觉黛玉已握着他的手掌泪落满襟。 情深若斯,不尽相思。 31 也是柳湘莲情到浓时反生怯,虽在心底斟酌了不知多少日子,又细细思量了半晌,到底是保不住一腔勇气,任它随剖心之语离了体,方连瞧黛玉一眼也不敢。 想来柳湘莲自个儿也已料到,若是他倾诉间恰巧瞄见黛玉神色,说不准立时便能失了声儿,落得个前功尽弃。 可怜柳湘莲于都中也算是响当当一号人物,偏偏于情之一字上栽了跟头,将自己看得如此之低,全无平日半点豪情志气。 明明只要稍稍抬眼便可觉出黛玉流露的点点情思,柳湘莲却困于自己设下的囚笼错过了伊人双眸含情痴望的瞬间。 却也是因祸得福。 以黛玉用情之内敛,倘若柳湘莲方才与她四目相触,彼此心意相通,她必不会按捺下满心的羞恼,头一回握住了柳湘莲的指掌。 “古语有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虽愚钝,……却亦有此愿。” 红着眼圈看柳湘莲面色惨白薄唇紧抿,黛玉又是忧虑又是心疼,再顾不上平日较纸薄三分的面皮,咬着牙逼迫自己表了心迹。 一句话说完,两人双双怔了片刻,又同时拿眼角偷觑对方神色,不意恰恰撞在一处,慌忙各自别开眼,一个摩挲被面儿可谓全神贯注,一个揉搓帕子端的是面若红霞。 屋内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二人正僵着,叫柳湘莲撵到屋外听吩咐的丫鬟们却等不得了。 如今当家的大爷大奶奶一个有伤在身、一个卧病在床,大家伙紧赶慢赶掐着火候熬粥煎药,正要伺候两位服下,却发觉门也进不去,如何使得? 只得推出个平素还算有脸面的出声儿叫门。 “回大爷大奶奶,药汤煎好了,易克化的粥品也备下了,可要奴婢们趁热摆饭?晚了怕是药性不好,也伤脾胃。” 如今执夏已让人牙子领了出去,紫鹃又不得柳湘莲的眼,论威望论身份,也只挽冬能出这个头。 挽冬确实伶俐。她虽笃定大爷必不会为执夏的两句话冷落了大奶奶,却也拿不准房内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局面,怕吃了挂落,便拿二人的伤病说事。 彼此怜惜在意也好,顾念自个儿也罢,横竖不会一腔怒气撒到她头上。 话毕,挽冬屏息在门外候了少顷,果听得房内二人一同开口,说了个“摆”字,正欲回身与簪春等人打手势,屋里却又没了消息。 单说个“摆”字,可不是柳家大爷大奶奶平日的做派。 挽冬心头打鼓,僵着手立了半晌,终是对着不远处面露疑惑的簪春招了下手,轻轻推开门,领着诸丫鬟仆妇鱼贯而入。 毕竟大爷大奶奶若是为着几口冷饭冷汤病上加病,打杀了这些人也是白填。 领头的挽冬战战兢兢,簪春笄秋几个不明就里更是小心翼翼大气儿也不敢出,唯紫鹃一人,既忧虑黛玉如今的处境,又有与黛玉主仆十余年的情份作倚仗,奉汤时大着胆子抬眼往榻上一瞧,一惊之下险些失手跌了碗。 上一回她见着自家姑娘这般含羞带盼、执帕半遮面,还是数年前,仍居大观园中与宝二爷朝夕相伴之时。 慌慌张张添了筷箸,紫鹃便随口指了一事欲退下,黛玉素来怜她,也不多拦,自有小丫头替了她的活计。 紫鹃谢了恩退至房门处,掩门时到底忍不住望了卧于黛玉身侧的柳湘莲一眼,却见那位向来面敷寒冰的大爷此刻真真是眉眼含笑,正如初春雪消花绽。 心内暗叹,紫鹃不由眼圈微红,逃也似的离了黛玉夫妇所居正房。 午后,黛玉将将歇了午觉起身,便有小丫头来替紫鹃告罪,言称紫鹃姐姐意欲潜心替大奶奶绣观音像,求大奶奶恩典,告假数月。 这观音像倒也有些典故。原是黛玉为贾母修来世福祉在佛前许的愿,后身子实在熬不住,才由紫鹃接了过去,如今拿来说事也让人挑不出错儿。 黛玉只当紫鹃心里惦念着贾家,不耐烦与柳家的丫头们磨牙,也有心遂了她的意,便一口允了,另花心思敲打了余下的三个丫头一番。 不提黛玉如何约束家下人等,又如何再挑拣家生子补缺,也不提柳林二人成日价如何你捡一句情诗拿来与我共赏,我挑一个冷僻典故故作不知催你讲解,只说一大家子主子奴才躲了半年多的闲,终是熬到几个请来看诊的大夫齐声贺柳湘莲伤愈的大喜事。 避在屏风后的黛玉立时便欢喜的落了泪,一叠声命人谢几位大夫,又赏男女仆从每人两尺绸缎双份月钱。 柳湘莲亲起身谢了几位大夫妙手回春,推说脚下无力,也不亲送几人出门,只歪在里屋榻上含笑品茶,看黛玉支使这个吩咐那个忙得团团乱转,活脱脱一副惫懒纨绔模样,恨得黛玉一指头戳在他眉心。 柳湘莲也不躲,任黛玉戳了两指头,才慢吞吞抬手,将黛玉嫩葱似的手指攥在手心细细摩挲。 黛玉自也看出了柳湘莲的意图,慌忙要躲,可凭她怎样避,也躲不开柳湘莲的指掌,到底被捉了个正着。 “还不服侍你们大爷换了大衣裳!那么多亲戚至交还要大爷亲去走动才是。” 暗暗使力挣了半晌反连人也叫柳湘莲搂住,黛玉面庞红得好似火烧,一眼瞥见丫头们忍着笑互打颜色,急忙嗔了柳湘莲一眼,拿正事堵他。 “不急,姨妈家前儿才来了人,叫我静待几日,彻底养好了再出门走动。” 柳湘莲却不为所动,仍是笑眯眯替黛玉理鬓上簪的绒花。 黛玉晓得柳湘莲并非那等不知礼数不敬亲长之人,见他言谈间似有深意,便不再多劝,只硬着心肠与他掰扯,不顾柳湘莲再三以眼神苦求,将手指抽了回来。 第二日一早,裘家的叮嘱便当真应验了。 宫中内侍三人鲜衣怒马,来柳家宣旨,以忠勇之功超拔柳湘莲为五品守备,归属五城兵马司辖下。 柳湘莲谋划了这许久,其间又赔上了半条命,得了这道恩旨,才算是成了。 “为夫这便去姨妈家报喜,玉儿可要同去?” 恭送了三位天使,柳湘莲一撩袍子便回来寻黛玉,言语间笑意盈然。 “焉有不去的道理。” 软言顶了一句,黛玉方沉着面色从笄秋捧着的匣子里掂起一根红玉发簪,松松插在柳湘莲发间。 眉尖微蹙,偏又不掩眸中笑意,直叫柳湘莲看得呆了。 32 柳湘莲而今不过二十余岁,那夜在帐中奋勇杀敌的又不止他一人,竟能凭泛泛“忠勇”二字得今上这般看重,夫妻双双过府拜谢裘家姨父姨母本是应有之义。 要知道本朝立国已久,似柳湘莲这等没落世家出身的子弟不知凡几,从九品的把总到正五品的守备,整整九级,多少人年过不惑也未必跨得过去。若非裘家身为当今心腹大力相助,柳湘莲便是费心钻营也难有今日荣耀。 再者柳湘莲虽有为当今亲弟挡刀的救命之功,奈何那到底是当今亲弟。多了亲弟二字,被救之人又回朝便被罚了俸禄赶去守陵,若无裘家从中周旋,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兹事体大,玉儿管家虽妥帖,我也少不得越俎代庖一回,亲拟一次礼单了。” 柳湘莲行事向来干练,此时黛玉还拣选着簪环首饰,他已是连周身的荷包玉佩都收拾齐备了,偏横瞧竖看也寻不出凑到黛玉身边的由头,只得正了正脸色,说起正事来。 说着,又往黛玉手边靠了一步,挤得正为黛玉梳头的簪春一退再退。 “大爷说的很是。只可怜我这匣子里的笔墨不过聊供女儿家描眉画目,实担不起大爷的重担。挽冬,还不请大爷移步到外间,笔墨伺候着。” 嫩葱似的手指轻轻掂起案上搁着的螺子黛,黛玉斜睨着柳湘莲似笑非笑,言语间满是戏谑揶揄。 柳湘莲面上一红,却不是羞的。 佳人眉目如画,若能亲手匀了螺子黛为她妆点,岂不是人间极乐? 一想到二人相依坐于妆台之前,画眉点唇、耳鬓厮磨,柳湘莲便止不住心中的旖旎缱绻。 清咳数声,柳湘莲淡淡扫了眼一旁抿着嘴儿偷笑的簪春,才沉着脸随闻声进来的挽冬出去了。 一时柳湘莲厚厚拟定了单子,又叫挽冬捧来与黛玉瞧过,方亲去盯着管事们开库房一一取了出来。 “回奶奶,杏奴梨仙已拿着大爷的帖子领人抬东西出去了,大爷说了,奶奶再仔细收拾收拾也无妨。” 新挑上来的小丫头绿蕉一板一眼的传话,听得黛玉不由讶然,侧身便要发问。 谁知黛玉身子扭得急了些,斜簪在髻上的累珠金凤步摇一晃,险些打了在身前给她捧镜的簪春的眼。 簪春性子活泛,并不耐烦听绿蕉蚊子哼哼似的回话,难免走神,此刻叫眼前明晃晃的金丝串珠儿一惊,还不等回过神来便急退了一步,手上也失了力气。 菱花样式的镜子一倾,竟是往黛玉脑后去了。 黛玉只觉脑后似有微风拂过,心内一紧,还不及回身,就听得簪春扑通一声跪了,口内连连告饶,自贾家带来的菱角镜也跌在了地上。 “作死的东西!还不滚!” 隐约猜着了缘由,黛玉正欲叫簪春起来,不妨柳湘莲猛的斥了一声,倒惊得黛玉一时失了言语。 原来,柳湘莲只堪堪落后绿蕉片刻,恰巧将簪春失手险些伤到黛玉一幕瞧了个清楚,偏又不及相救,急得满脸满身都是汗,喉咙好似叫人捏在了手里,一声儿也发不出。 拼命赶了几步,直等簪春慌慌张张把镜子扔到了一旁的空地上,柳湘莲一颗心才算落回了原处,厉声发作起来,骂的簪春愈发不敢抬头。 许是仍不解气,柳湘莲黑着脸冲到黛玉身边对着簪春便是一脚,直踢得簪春伏在地上起不了身。 “这是做什么!便是瞧着我不好,也犯不着这样发作我的丫头,她好不好,也该我管教着。” 黛玉何曾见过柳湘莲这般勃然大怒的模样?心中不免便有几分怕,瞧一眼挨了窝心脚的簪春,却又有些恼。 在黛玉想来,不管簪春有何错处,柳湘莲所为未免太过粗暴凶狠,全无半点胸襟气度,活似个粗鄙莽夫,令人不喜。 也是柳湘莲素日时时事事纵着黛玉,才让她当着丫头们的面儿与他呛声,浑不想柳湘莲这般发作不过是为了她,她倒为丫头发作起了柳湘莲。 一口气憋在心里,柳湘莲却舍不得让黛玉受半点委屈,只得叫绿蕉扶簪春下去,自己则坐在了黛玉身旁的榻上,预备着两个丫头一去,就与黛玉赔不是。 黛玉却不肯让他如愿,先是再三叮嘱绿蕉好生照料簪春,有好药尽管使着,又作势问起柳湘莲何时出门,叫哪几个跟着等事,一问接一问,只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等杏奴梨仙两个回来咱们再去也不迟,家人也不必多带,免得招摇过市徒惹一身腥,姨妈家也要吃挂落。说了这许久,为夫给玉儿斟盏茶可使得?” 柳湘莲晓得黛玉在与他使性子,既不急、也不恼,等黛玉连珠炮似的问完了,方一并答了,又起身端杯执壶,双手为黛玉奉茶。 神色之真,令黛玉接也不是,推也不是,恼也不是,乐也不是。 “快些接了吧,爹娘还等着咱们一道去敬柱香回这样好的消息呢。” 看出黛玉已渐渐消了气,柳湘莲含笑将瓷杯塞到她手中,转而说起了正事。 柳湘莲如今仕途上终是有了起色,得了实缺,很该捧着圣旨祭拜先人,黛玉忙也起身肃容应了,当即随柳湘莲一道出门乘车,往城外柳家宗祠拜了祖宗,夫妻两个又对着柳父柳母的牌位絮絮说了会儿话,等杏奴梨仙气喘吁吁赶了过来,方上车往裘府去。 到了裘府,柳湘莲自有裘良陪着一道听裘父的训导叮咛,黛玉则与裘母裘良之妻徐氏等说些家常闲话。男一起女一起,直消磨了大半日,又一道用过晚饭,二人方告辞出来。 黛玉本最不耐烦此类交际应酬,这一日下来真真倦极,只等着回家好生歇息,哪成想才摘净了头上的首饰簪环,小丫头红樱便一溜烟进来传话。 “禀奶奶,大爷说是有要事与奶奶商量,烦奶奶多等会子。” 哪有人家夜半商议要事的? 黛玉心下微晒,也不知忆起了什么,面上竟敷起薄薄一层粉色,待要叫红樱下去,才发觉小丫头早没了影子,连一贯守在她身边儿的挽冬也悄没声息退了下去,只留她一人坐于案前,映着红烛明明暗暗。 心头陡升几许慌乱焦虑,黛玉忙倾身推开紧闭的窗棱,迎入半室月光,也迎入了满怀瑟瑟寒风。 不等黛玉收回微凉的手指,便听得内室的帘子轻轻一动,再熟悉不过的挺拔身影缓缓前行,踏歌而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声悠扬调婉转,正是汉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 晕黄的烛光映着柳湘莲只略略勾勒了眉眼的面庞,愈发显得他清俊灵动、顾盼生辉,较之松散披着的戏服上掐金嵌银的云纹更闪亮三分。 水袖轻扬间眼波流转,当真是难掩如玉风华,尽显如海深情。 勾人魂魄,撩人情丝。 黛玉不觉便有些痴意,怔怔瞧着柳湘莲愈走愈近,半蹲身执起她的十指。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低低的誓言与温热的吐息密密相锁,在黛玉耳畔萦萦缠缠,好似融出了一室浓醇酒香,引得人意醉神迷。 神思微晃,黛玉只觉唇上一热,便再也抽不得身。 仿佛心内破茧而出的一点火源与柳湘莲勾在一处,烧尽了脑中心智、身上衣衫。 恰是芙蓉一枝春带雨,莲花池内配成双。 今夜鸳鸯交颈,芙蓉帐内正好眠。 33 第二日天边将将透出一丝亮意,柳湘莲便自沉沉睡梦中惊醒,心悸之余,不免失了分寸,搂着黛玉身子的手臂突地一紧,勒得黛玉秀眉紧蹙犹未觉察。 “可是梦里魇着了?” 半晌,柳湘莲仍圈着黛玉且喜且叹,不想黛玉苦于腰间的力道已是渐渐转醒,此时冷不丁开口,虽轻柔温和,仍惊得柳湘莲胸中擂鼓一般。 “并不曾。” 稍一回神,柳湘莲觉出黛玉正小心翼翼推着他的手臂,便知黛玉误以为他忆起在外征战的险境,梦中受了惊吓才拿捏不住力道,忙松了手,又温言安抚。 说话间,柳湘莲与黛玉对视一眼,见她面上难掩倦意,且眼中也并不十分清明,晓得黛玉仍是半梦半醒,神思混沌。 “天色尚早,再歇息会子也使得。” 一手轻抚黛玉鬓边,柳湘莲心知她是夜里累得狠了的缘故,恐黛玉面上挂不住,也不说破,只拿捏着分寸为她揉压两侧穴位。 这也是柳湘莲细致周到之处。 成亲日久,虽未同床共枕,柳湘莲倒也摸索出了些许黛玉素日的行止习性,知晓她若是夜里走了困,醒来便难免头痛,是以一见黛玉皱眉,尚存着被褥内余温的指腹就轻轻覆了上去。 黛玉自幼便少眠多梦,纵是成亲以来有柳湘莲叮嘱着悉心调养,到底底子薄不比常人,适才叫柳湘莲扰了梦后本无意再睡,奈何时辰确是太早了些,竟又迷迷糊糊阖眼睡了过去。 许是黛玉脸皮子实在太薄,直至沉入梦乡,也终究没想起自个儿许是累着了,亦或柳湘莲覆在她额角的力道将将好一类的缘由。 柳湘莲满眼皆是黛玉恬静的睡颜,心中当真吃了蜜一样甜,手臂抬了许久也浑然不觉酸痛,直乐得见牙不见眼,哪里还有平日半分精明模样。 不过是自黛玉双目微合再到她吐息渐缓的片刻功夫,柳湘莲早已连二人日后养育几男几女一事也一并妥当打算了。 正乐着,柳湘莲忽又担忧起黛玉的身子。 自古女子产育便是一只脚入了鬼门关,她身子那般弱,也不知受不受得住这份苦楚。 一时心思电转,不免轻叹出声,好在不曾惊醒了黛玉。 黛玉兀自酣眠,守在外间的丫头们却是听了个真切。 “挽冬姐姐,听着似是大爷起身了。” 屏息又听了会子,笄秋小心翼翼搁下了手里捧着的手炉,附到挽冬耳边轻言道,神色较之以往恭敬了许多,也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有主意,只垂着眼听挽冬的吩咐。 挽冬心内明白笄秋是叫执夏的事儿唬破了胆子,熄了那攀高枝儿的心思,单瞧她今儿夜里身上的家常旧衣裳,便不是往日爱俏的模样。 “大爷体恤咱们奶奶,必是要等奶奶起了方起的,仔细候着也就是了。” 虽说打从执夏笄秋两个起了别样心思,便有意无意与挽冬生疏了,几人到底也是幼年相识,姊姊妹妹喊了这么多日子,挽冬实不愿笄秋再步了执夏的后尘,落得个凄凉下场。 执夏她劝不住,敲打敲打心思浅露的笄秋,倒不算难为之事。 笄秋闻言便讪讪的,垂眼坐回了原处,一双素手直将榻边低垂的流苏拗得不成形状。 “人都说奶奶的样貌比天上的仙女也不差什么,如今又得了大爷……,这份福气怕是仙女们也及不上了。” 纵是已然断了不应有的念想,笄秋此时提起黛玉仍掩不去言语间的酸意。 当初她与执夏簪春三个随嬷嬷们拜见大奶奶时,一则惧怕大爷往日苛责丫头们的凶名,一则是让天仙似的大奶奶比得自惭形秽,也是一心想着好生服侍大奶奶,日后也能凭脸面求个好了局,哪里敢起见不得人的心思? 若不是其后觉察大爷与大奶奶面上虽和睦,却从不曾同床一事,执夏与她,又岂会自以为得了上进的梯子,百般讨好大爷? 结果大爷与大奶奶如今倒是圆了房、共了枕,只可怜执夏一家子白白填了进去,也不知叫人牙子贩去了哪里。 挽冬如何听不出笄秋话里话外的怨气,当即柳眉倒竖便要喝骂这痰脂迷了心窍的小蹄子,碍于里屋的大爷大奶奶方强忍了,只压低了声儿啐她。 “你们倒是委屈了?别说咱们这样的家生子,就是外面正正经经人家出身的小姐,若是不守本分,可有个得了好下场的?自个儿作了耗生了事,再想着平安享福,才真真是痴心妄想!” 挽冬心里气笄秋至今竟不能悟,言辞间不免越说越重,末了,索性心一横,把话一次说了个明白。 “瞧在几辈子认识的份上,也不妨与你说句亮堂话。莫说大爷大奶奶这般恩爱,就是真称了你的愿,大奶奶只凭着大红花轿明媒正娶的身份,发卖个把不合心意的丫头也不是甚了不得的事!真要论起来,咱们进来伺候大奶奶前也很听过几个过了明路的姨娘叫当家太太发落出来,在自家庄子里寻死觅活的事儿,可有人问过?挣命般生下的哥儿姐儿,自有人教养!” 说完,不说笄秋作何反应,挽冬却是愈想愈恼,自悔失言,忙拿帕子遮了脸,翻身和衣躺了,生怕笄秋再拉着她絮絮说些不合本分的话。 这却是挽冬多虑了。 笄秋素日与执夏亲厚,满心都是做了通房大丫头乃至姨娘后的风光体面,已是叫富贵荣华迷了眼,此刻乍闻那份体面不过如此,方忆起儿时所听所见,心中大震,不免心灰意冷,哪里还提得起寻人说话的兴致,只怔怔盯着手炉内愈发微弱的火苗出神罢了。 还是挽冬起身后轻推了她一把,笄秋才恍惚回过神智。 “大爷大奶奶起身了,还不快收拾了进去伺候,怎地你今日倒瞌睡起来。” 挽冬催得急,笄秋也慌忙抬手理起鬓发,一时失了轻重,倒叫木梳齿磕了头皮,一阵发麻,这才真正醒过神,抬眼欲瞧挽冬,却不想屋外天光也是大亮,倒叫日光刺得泪流不止。 “姐姐,我……我身上不舒坦,叫簪春来替我伺候奶奶可好?” 面白如纸、声若蚊呢,倒真是服了软了。 挽冬手上一顿,半是忧虑笄秋劳心太过,半是倚仗黛玉心善,立时便应了:“既如此,你便回去好生歇着,顺道儿叫簪春过来就是了,奶奶和善,再不会计较这些。” 笄秋得了准信儿,也不多耽搁,拿帕子略遮了遮额头便掀帘子一径去了,倒当真有几分病美人的滋味。 定定瞅着笄秋踉跄离去,又等来了睡眼惺忪的簪春,挽冬才与她一同端着梳洗的物件进里屋伺候。 ——黛玉在内已是催了十四五回了。 这倒不是挽冬奴大欺主,实是黛玉虽一声声催得急,奈何总伴着与柳湘莲拌嘴玩闹之音,挽冬便是块木头,也晓得大爷正“服侍”大奶奶换衣裳呢,岂敢入内打扰? 说不得只好屏息等里屋说话的声响渐渐没了,再进去领罚。 “我也只配使些需得人三催四请的笨丫头罢了!” 果不其然,挽冬与簪春两个才进门,便受了黛玉一句排揎。 簪春不知前情,唬得脸色都变了,唯恐大爷再为大奶奶出头,拿她们作伐子。挽冬却晓得大奶奶不过是拗不过大爷,硬被帮着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裙,面皮又薄,才有此一说,当不得真,忙拦了白着脸欲要请罪的簪春。 “今早上也不知怎地,先是笄秋身上不爽利,换了人来,水又半晌不热,奴婢们这才没听着奶奶吩咐,只求奶奶宽恕奴婢们一回。” 半真半假的告了一回饶,挽冬下跪的模样才做到一半,就听着黛玉叫起,忙一扯身旁兀自呆呆愣愣的簪春,服侍黛玉夫妻洗漱。 因今早挽冬簪春入内之时黛玉湘莲已自行换过衣衫,倒也省去了挑拣衣裳的工夫,等簪春为柳湘莲捧来酽好的芽尖儿,挽冬也已为黛玉佩好了簪环,只待妆点过后便去灶上传饭。 谁知挽冬刚匀好螺子黛,便有一只布着薄茧的宽厚手掌将螺子黛从她手里夺了过去。 “给你们奶奶沏盏茶,这儿也不用你们伺候了,过半个时辰传饭即可。” 闻言,挽冬哪里还有不懂的,只恨不得拉着簪春直接穿墙而出,免得碍了大爷的眼。 可怜两个丫头这几年也养得娇贵起来,不过疾走了几步路便气息不顺。簪春一贯不会察言观色,才出了内室张口便要抱怨,叫挽冬一把闷住了。 簪春先是不解,到底还是挽冬憋着笑朝里努努嘴,她顺势一瞧,方明白了。 门口的帘子还没合拢呢,大爷便急着为大奶奶画眉,大奶奶偏扭手扭脚不愿意,可不是要把丫头们统统赶出来么。 簪春一时没绷住,竟低低笑出了声儿,惊得挽冬忙拉她去灶上吩咐。 “可遂了你的意了!柳二郎沙场上杀伐决断,内帏也整治的好生齐整。” 听着外间的帘子响了两声,黛玉虽怕花了妆容不敢动,嘴上却没饶过柳湘莲,只左一句右一句的拿他取笑。 柳湘莲正是称心如意、喜上眉梢的时候,哪里会为点闺阁乐趣恼了,也不答话,只含笑为娇妻画眉点唇,好生快活。 画完了,又细细赏过。 “偏你爱那身藕荷的,到底还是大红的衬着你颜色润些,也精神。” 直盯得黛玉面颊绯红,柳湘莲才松了捧着黛玉面庞的手掌,转身为她收拾妆奁。 “偏你知晓的多些!” 黛玉心头熨帖,却不愿叫柳湘莲知道,只冷着脸瞪他,可惜一句话说的是十分娇嗔,与脸色全不相称。 34 “人无完人,我也不过是于当晓处不糊涂罢了。” 柳湘莲本就面皮厚实,又瞧出了黛玉的口不对心,自然不会放过这顺杆爬的机会,一句话逗得黛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很该叫人听听,这才是咱们顶门立户的大爷呢。” 柳湘莲心下喜不自禁,面上也不免带出了撩人笑意,有心抚上黛玉微红的脸颊,却又怕她当真恼怒成羞,只得握掌成拳,清咳数声而已。 不说黛玉那言语难描其灵韵的音质,只说她薄怒之下仍一口一个咱们大爷,便足以让柳湘莲心花怒放。 “昨儿姨父提起明晚理国公府上的寿宴,说是让咱们收拾收拾,好一同去。既是国公府老太君的整寿,礼自不能太过简薄,可也不能越过了姨妈府上,还要劳烦玉儿多费心神。” 闺阁之礼虽好,奈何柳湘莲十日后便要走马上任,少不得截住话头,与黛玉说些应酬往来的俗务。 “等你提起,茶也凉了。姨父表兄跟你在书房吃茶的功夫,姨母就嘱咐过了。怕我年纪轻不晓得厉害,又特意指点了其中惯窍,姨母可说了,让咱们明日歇过晌午就先过那边府去。” 柳湘莲说完便自悔失言,唯恐黛玉不愉,毕竟荣宁二府坏事之前,京里辈分高的老封君还要多一位。可理公国之母不称国公府老太君,又当如何?也只能一眼不错的揣摩黛玉心思,以期亡羊补牢罢了。 黛玉心下确实有所触动,却也晓得悲欢离合命途起伏自有定数,非一人之力所能及,是以并未显露半分,待瞧见柳湘莲的形容,才恼了。 想她素日不过是谨慎小心,心思敏感,哪里就当真刻薄小性儿到柳湘莲这般惧怕的地步?遂冷笑几声,再不言语。 柳湘莲度其神色,隐约猜出了黛玉恼的因由,却也不好贸然开口认错,稍忖片刻,另起头说起了日后打算。 左右不过是如何与同僚叙上交情,如何立足一类,也是为着显得自己辛苦,引黛玉心软体谅。 黛玉听了半晌,真心为柳湘莲担忧,自然被带偏了思绪,不多时,两人便和睦如初,坐在一起细细谋划明晚的宴席。 说是谋划,倒不如说是柳湘莲对黛玉千叮咛,万嘱咐,生怕黛玉第一回以妇人的身份外出赴宴便因着荣宁二府旧事并他与外人的些许过节受委屈。 好在裘母真心疼柳湘莲夫妻,不单在自家府内细细说些宜忌与黛玉知晓,便到了理国公府上,更是时时刻刻将黛玉带在身边,两个儿媳倒退了一射之地,引得几家相熟的夫人好生拿她取笑了一番。 直到开了席面,众女眷依夫家的威望官职一一入席,黛玉才离了裘母身侧,谁成想立时便有与柳湘莲官位相当的几太太奶奶与她搭腔。 因事先与柳湘莲商议过,又得了裘母提点,黛玉多半时候只含笑听他人聊些趣事,偶然才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凑趣,几位过来搭话的管家太太虽心觉不足,倒也体谅她年轻,许是脸皮子嫩,也不曾恼。 当真论起来,贞静的主妇虽不如爽利干练的擅于理家掌事,却也是妇人应有之义。 不同于黛玉在内宅的顺风顺水,柳湘莲在外间着实被灌了不少酒下肚。 裘良虽有心维护他一二,奈何敬酒的多是日后与柳湘莲一处领事的武将,也只能作壁上观。 毕竟柳湘莲是连升数级,在同袍中全无根基,若是今日再留个仗势压人,不将上司同僚放在眼里的口实,日后走马上任难免事事掣肘,引来祸患。 幸而柳湘莲也是酒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等着宴毕归家,尚还认得出黛玉模样,摩挲着黛玉的指掌一声声“玉儿”叫得外面赶车的梨仙都红了耳根。 黛玉却懒得与个醉鬼理论,将将进了家门就把柳湘莲哄到内间睡下,自己则扭身歇在了外间榻上。 第二日柳湘莲却是起得迟了,里里外外寻不着黛玉,柳湘莲也不耐烦听丫鬟们说话,一挥手便把人都赶了出去,只拿起枕边墨迹未干的纸细瞧。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油脂,亏老先生下手。” 清隽的簪花小楷,偏偏写得是嘲讽世情的《正宫-醉太平》。 柳湘莲一乐,顿觉宿醉之后的头痛之症也轻了不少,只待黛玉回来,好拉着她讨教一番其中深意。 35 黛玉在外许是也晓得柳湘莲等得焦急,不多时就亲捧着斜插了红梅的汝窑宝瓶进了屋,身后叽叽喳喳的丫鬟们倒都极有眼色的候在了外间。 柳湘莲虽觉芳蕊佳人相映成画,却更担忧黛玉的身子。 “怎地穿得这般少?前儿才落了雪,风冷得刀子一般。服侍的丫头们竟也不劝着你。” 慌手慌脚接过宝瓶随手撂在几上,柳湘莲也不顾黛玉披着的大红猩猩毡斗篷上还透着些许寒意,一把将人带进怀里细细摩挲。 黛玉心头一暖,却怕自个儿身上的寒气过到柳湘莲身上,柳眉一竖,便下力气把人往外推。 “知道的说大爷尽忠职守、身康体健,不怕刀枪也不畏酒场,不知道的,等大爷稍有点咳喘,可不就要拿我们这些人下舌头,到时候白白填进去,还不落好。” 将十分关怀化为三分嗔怪,黛玉扬手轻轻点上柳湘莲眉心,直看得他讪笑不已,方抿唇放他一马,亲自动手斟茶。 等到斟好了,也懒怠出声,只单手一举,自有人乐颠颠捧了去。 “到底是玉儿会调/教人,家下人等早先哪有这般伶俐,泡的这样好茶。” 柳湘莲方才苦盼黛玉归来,心内自是煎熬,加上内室炭火烧得旺,早已红透了面颊,此刻猛然灌下大口热茶,更添了几分温润水色,愈发出尘,偏张口就没个正型,将一身气质毁个干净,只余一腔风流。 黛玉先还瞧着柳湘莲出神,听了这话也不免失笑。 “凭白毁了上好的胭脂玉。快好生吃茶罢,再开口还不知能说些什么出来。” 说完便仔细打理起才折回的梅花,再不肯瞧柳湘莲一眼。 柳湘莲一讪,到底把手中的茶饮净了,方掂起搁在榻上的薛涛笺,凑到黛玉身边。 “好玉儿,这花儿本就是美中略有不足方为上等,若真个十全十美,也就少了活气儿了,何必为它劳神?” 说着,劈手就把宝瓶夺了过去。 黛玉既不急、也不恼,只拿眼睨着柳湘莲道:“闺阁弱质而已,不摆弄花草,莫非还要钻营弄权?” 柳湘莲听着一愣,再一掂量手中的词句,心中没来由一阵心虚,一时也不敢再开口。 “想来大爷是瞧见我早上临得词了,以大爷的才学,自也当知晓这词的批注,乃是讥贪小利者。” 话音未落,黛玉探身拿过笺纸细细瞧过,趁柳湘莲没防备塞进了旁边的炭炉子里,柳湘莲再要去救,却被黛玉反身拦住了。 “今儿折这只梅花本就是要送大爷的,还请大爷收下礼,我再赔罪呢。” 轻轻一笑,黛玉微微躬了□子以示赔礼,不等柳湘莲来扶就径自直起身,一只手若有若无的刮过脸颊。 “昨儿夜里我审了大爷的小厮,驳了大爷的面子,还请大爷看在我费心折花的份儿上原谅则个。” 柳湘莲哪里敢受黛玉的礼?连拉带哄,终是将人拦在了怀里柔声宽慰。 “若是我有了错处,你也只管罚我,我再没半个不字的,何况是他们。玉儿当真要请罪,可真是折煞我了。” 可怜柳湘莲连黛玉缘何突然发作也不晓得,只得泛泛含糊着,暗中盘算着帮梨仙杏奴转圜一二。 “他们只不过尽忠而已,哪里有错处。我不过是白为人担心,你那些同僚上司……罢了,本也不是我该管的。” 黛玉懂得柳湘莲的心思,且她原本也无意与小厮们为难,便也不再兜圈子,半遮半掩的吐露了心事。 五城兵马司辖下能人辈出,又多为当今心腹,虽没甚结党倾轧一事,供奉孝敬却比别处收得更狠,也更肆无忌惮些。 昨日黛玉叫杏奴过来回话,不过是瞧着柳湘莲醉的厉害,例行问跟的人几句并敲打一二,不成想竟听着一欲与柳湘莲亲近的同僚的酒后胡言,将那些不可宣之于口的龌龊事就那么红口白牙漏了出来。 那般爱财偏又那般张狂,当今一旦发落定是逃不过合家抄没的了局。 纵是如黛玉之父林海这样尽享生前身后名的肱骨之臣,当日也曾为贪墨一类的攻讦头痛不已——那时参林海的折子不过是写些捕风捉影之事。 柳湘莲于人情世故也是一点即透,闻言久久不语。 不是他嫌弃黛玉杞人忧天,而是亦深有所感,偏寻不出独善其身的法子。 那人确是个糊涂的,以后躲着些也倒罢了。可现如今官场之中风气如此,纵是送个水晶琉璃人儿进去,半晌也就黑了。 当今不理会,大家自然是好处一道分,当今哪日理会理会,自然有一群人绑着一处吃挂落。 虽说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可他又怎么忍心让黛玉陪他受那雷霆之怒? “罢了,此事也只能我自个儿小心谨慎些……倒是玉儿你,当真只为了这一桩事烦忧?我倒觉着不像。” 柳湘莲苦笑摇头,话锋一转,却盘问起黛玉来。 成亲日久,柳湘莲哪里不知黛玉脾性。说黛玉为此事烦忧,他信,说黛玉为此事烦忧至厮,他不信。 黛玉花了这许多工夫套他的心思,他又岂能对爱妻不闻不问? 谁知黛玉的脸色立时便僵了,半晌方缓过来,却冒出句没头没脑的感慨:“咱们成亲的日子,说起来,倒也不短了。” 言辞间颇为唏嘘。 “确实不短,可惜我常年在外,苦了你了。” 柳湘莲眉头一跳,只顺着黛玉说话,心中已是把这几日常在黛玉身边伺候的人拨拉了数遍,等黛玉再吐露几分就要拿那些乱下舌头的问罪。 黛玉却不接话,一双眸子直直盯了柳湘莲片刻,终是默默垂下,唯有一缕轻叹捶在柳湘莲心尖。 “说起来,也是时候给你挑几个伶俐的屋里人……” “我不要!什么香的臭的,一概不要!这辈子我只守着你!” 不等黛玉说完,柳湘莲便急得跳了起来,一口回绝,不留半分余地。嚷完还怕黛玉犯拧,下力气把人抱在了怀里哀哀相求。 “可是谁说了什么?便是说破天去,我也不要。咱们两个白头偕老岂不好?你若是觉着我哪里不好,说与我知道,我必是改的,做什么弄些人隔着你我?” 说得黛玉眼圈儿都红了,只拧着脖子不肯改口:“可子嗣是大事,我的身子我知道……” “那也是我的命!与旁的人有什么相干?” 手指围拢覆上黛玉双唇,柳湘莲极轻又极重的截住了黛玉的未尽之言。 是他的,终是他的;不是他的,求也是妄求. 36 只一句话,终是引得黛玉心绪翻腾,泪落不止。 “你处处让我,我岂是捂不热的顽石?你一心为我,我自也当……如此。若是我也如娘亲那般,到时留下个孤弱幼童,兄弟姊妹皆无,可如何是好?” 黛玉自幼寄居贾府,多年来可谓深受孤苦伶仃的磋磨,便是心底渴盼与夫君一生一世白首偕老,却不免忧心身后之事。 再者她的身子虽看着比先时强上许多,可到底吃亏在底子薄上,林家又是几代支庶不盛,祖父母与父母两辈亦皆非长寿之人,更是连儿女双全的念头也不敢有。 话说到这份儿上,柳湘莲若是再瞧不出黛玉的心思,也就枉费他施展百般解数打听了那许多年黛玉的消息。 “玉儿若真要这般说,咱们两家可愈发门当户对了。究竟是何人在你这儿嚼舌?只管让她们寻我来说道。我莫非还有嫡亲的兄弟?父亲莫非另有妾室子女?所幸者不过我是男丁罢了。咱家与岳家于子嗣上实是不相伯仲,他日真有个什么,焉知是你是我?” 双臂牢牢困住黛玉,柳湘莲嘴里真真什么话都出来了,唬得黛玉慌慌张张抬手想要捂住他的嘴,怎奈力气不如人,边儿都没沾上就让人又摁了回去,只得低声苦劝。 “这些话也是说得的!你真真糊涂了不成!” 柳湘莲岂能不知自个儿的话有违礼法?可若依旧温言相劝,何时才能如现今这般,彻彻底底把黛玉的心思拧到别的事儿上? “咱们家确实有糊涂的,却是玉儿你。明明是个文采风流的慧女子,如何连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么句白话也不知道?退一步讲,以后咱们果真有了孩儿,也只有他孝敬咱们两个老子娘的,哪里有他还没出世,咱们自个儿先受苦的?我倘若真收个房里人,你能欢喜?你不欢喜了,我能欢喜?他要但凡有一丝儿孝心,就万万不会累父亲母亲受罪。” 编排自己未出世的孩儿编排的高兴,柳湘莲最后拍板:“姬妾的事儿到此为止,就是来个天仙我也不稀罕,再有人提什么无子或是膝下荒凉的话儿,让她们直接与我说,姨妈家你也不必烦忧,自有我呢。” 末了,柳湘莲终是自己说出了于子嗣一事上最有可能责问黛玉的人,这话儿,黛玉说来确是不合宜的。 况且柳湘莲不是黛玉,不怕惹怒了姨妈日后难相见。假若裘姨妈真个儿逼得紧,他也可大大方方问问,裘柳两家这三十年可有半个庶子庶女,缘何到了他这儿年纪轻轻就非要为了子嗣纳妾。 黛玉已将整颗心放在了柳湘莲身上,听他亲口许诺不纳妾室不收屋里人心里自是无限欢喜,复又听着柳湘莲竟隐约猜出了此事始末,忆及前情,不由黯然垂首。 这一回,柳湘莲却没有点破黛玉的心思,而是俯首凑到黛玉耳边轻声呢喃:“浮生偷得半日闲,玉儿随我去书房,为我红袖添香可好?” 略绝燥热的气息出他口、入她耳,只觉心尖一痒,避之已晚。 “青天白日的,好生说话!”黛玉微微缩起身子,愤愤瞪了柳湘莲一眼,后一句话却泄了气势。 “还没用饭呢,也不怕伤了胃。” “还是玉儿疼我,让她们弄些子粥送到书房,又养人、又暖身,咱们还能边品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边赏着琴棋书画诗酒花,岂不快哉?” 柳湘莲越说越觉得意,起身揽着黛玉就要走,慌得黛玉也顾不上躲羞,一叠声儿唤人进来找大毛衣裳与柳湘莲穿,折腾了小半晌,方携手而去,身后还缀着个捧了宝瓶红梅的挽冬。 这还是黛玉特特吩咐的,好拿去凑个七雅事的“花”儿。 柳湘莲晓得黛玉是暗讽他素不喜读书,书房里倒是曲谱话本儿多些,也不以为意,到了书房还摇头晃脑的要挽冬护好瓶儿里的水,他好以水代酒,雅上一回,气得黛玉登时乐了,再不肯理他,只自己翻话本子看。 “好玉儿,这牡丹亭有甚趣味,来教为夫作诗写词如何?” 柳湘莲苦等了半日,眼瞅着一大海碗笋干鸭丝粥都进了肚还不见黛玉消气,只得凑到黛玉身边出声相求。 黛玉恰翻到牡丹亭的第十六回,闻言只是一哼,特意冷着脸问道:“可是你能作出个更有趣味的来?” 柳湘莲等得便是这句,捧着茶便唱起话本中的词儿:“径曲梦回人杳,闺深佩冷魂销。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怕待寻芳迷翠蝶,倦起临妆听伯劳。春归红袖招。” 唱完略抿口茶,肃了素面容方续道:“我虽不会作词曲,然唱了这许多年,倒还会评。这两句算是这一回顶好的句子了,却依然不及爱妻文采。单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句就比下去了。再者那杜丽娘分明不及爱妻美貌,竟于这一回里自夸容颜,说甚么这般美貌怎可埋没,还画张画来告知后来人,更是可笑可笑,殊不知爱妻娇容岂是寻常画笔可临摹一二,有甚趣味?” 黛玉先还用心听着,待柳湘莲吐出爱妻二字便气得柳眉倒竖,到最后恨不能直接拿帕子堵了他的嘴,偏身娇力弱,抓他不着。 “好玉儿,你在为夫眼里心里千般好万般好,怎就不能理会为夫一片心思?” 见黛玉咬牙切齿连连跺脚,柳湘莲倒是笑得见牙不见眼,闹得更狠了。 黛玉哪里禁受的起这般撩拨,面上登时仿佛火烧,再顾不得教训柳湘莲,许久才回过神来。 “你才是好得很!吃酒串戏动拳脚,哪个敢嫌你。” 说着,黛玉一扭身便转过花梨木架子躲了,让琢磨出黛玉话中真意的柳湘莲涎着脸一通好求。 37 即便柳湘莲恨不能时时与黛玉相伴度日,到了日子也只得摸黑早起,弃马乘轿到衙门上任去了。 因是当今恩旨亲授的官职,又有裘家这样的靠山,柳湘莲虽与一干同僚皆不算熟络,倒也没受甚冷遇。更有那些有意与柳湘莲交好的,在大家谈些旧事轶闻的时候怕他于这些上头不通,还会略微提点一二。 柳湘莲自然含笑一一谢过,又使出了浑身解数与众同僚交好,心里虽另记了一本帐,面上却一丝不漏。 好在现今天下大定,兵马司一类衙门并无甚差事,正方便柳湘莲于人情世故上费心思。何人原就与裘家相交甚深、此时有意避嫌,何人只是面上情;何人心胸广阔不拘小节,何人心胸狭隘偏又为人高傲,直将同归一司辖下的大小官员背景脾性了摸了个遍,该亲近的亲近,该堤防的暗中更是加倍小心。 如是过了三月,人皆言柳湘莲豪爽不失侠骨,谦逊更胜儒生,赞不绝口,谁知这一日偏生祸从天降。 事本并不大,不过是驻跸京畿的两营将兵为了粮饷支领顺序一事稍有过节。武人们大多性子粗,一向是吵嚷一通就揭过去了,奈何这一回竟有个参领,自以为随大军平定东南战乱有功,非要逼着另一方打头的几个赔不是,人家如何能肯?那刘姓参领更觉失了脸面,忙忙打点了一份厚礼,要寻靠山做主。 要说都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有点儿能为又好弄权的官员,这刘姓参领也还有点门路,几个箱子抬出去,倒真扒上了柳湘莲一位傅姓同僚,那傅都司也是个实诚的,收了礼,便寻机发落了刘参领的仇家。 不过是抓着小错申饬几句,不伤筋、不动骨,却打脸。 可这些人都是血性男儿,平日也横行惯了,还有什么比面子更要紧? 能在京中混,哪个也不是傻的,刘参领这回真真捅了马蜂窝。几个吃了暗亏的苦主一商议,使出吃奶的力气搭上了柳湘莲的另一位同僚,官拜城门领的刘岷。 刘岷素日就与傅都司不合,无事都要打打机锋,此番听得傅都司处事有失公允,那几人又将暗查出的刘参领的过失双手奉上,再没有不应的。 两边一时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最终闹出了兵丁械斗的乱子。按律,这些闹事将兵的卷宗正该交由柳湘莲处置后再上报。 等柳湘莲悄悄打听清楚始末,险些拍桌子骂娘。 一司辖下这许多同僚,缘何刘城门偏偏与傅都司不合?不过是为着两人皆是心高量小之辈。此事无论如何处置,他都必会得罪一人。 拍完了桌子,柳湘莲略缓了缓脸色,也不说如何处置,直接一字未动的把卷宗呈了上去,任由几司会审。 这本是最妥当的法子,谁能料到第二日傅都司便在午间一起吃茶时给了柳湘莲难堪。 “说起来,咱们之中唯有湘莲无字,称呼上当真别扭。” 柳湘莲无字一事在座哪个不晓得,不过是为了和气从不提起罢了。傅都司此话一出,茶水间里霎时便静了,半晌方有人引开话题,却再难如先时那般热闹,很快便有人随口指一事走了,一时效仿者众,不多时就走了个干净。 只除了浅笑坐在下首的柳湘莲。 他不走,一是心里一阵一阵翻腾的怒意让他无法含笑而有礼的提前告辞,二也为收拾心思好于午后接着办差。 等强撑到乘轿归家,柳湘莲只觉面颊都僵了,可为了不惊到黛玉,也只得继续作出诸事皆顺的模样。 论理黛玉一向心细如发,不该如此轻易就让柳湘莲蒙混过去,然而她今夜心内也是乱麻一般,难免有些疏忽。 却是今儿个晌午,让薛姨妈领着宝钗寻上门来说的那一番话闹得。 自贾母去后,黛玉便与贾家断了来往。薛家本就不是正经亲戚,便是前些年有认干亲一事,随着宝钗嫁与宝玉也早就无人再提,更是一丝消息不曾通过。 薛姨妈并宝钗母女二人突然登门拜访,黛玉说是万分惊诧亦不为过,倒也客客气气把人让到了正屋。 许是失了独子哀毁过甚,薛姨妈如今瞧着比市井寻常老妪都要苍老些,面上更是一丝儿血色也无,看得黛玉一阵心酸,张口就欲劝薛姨妈宽心,却被二人带来的消息惊得失了言语。 薛姨妈是来求黛玉夫妻从中说和,帮宝钗拿回婚书另行聘嫁的。 原来,自从宝玉走失那日起,王夫人便把一腔怒气都撒到了宝钗头上,百般使唤磋磨,熬得宝钗几月便瘦得没了人形。 王夫人占了孝道的大义,宝钗是有苦说不出。况且珠大嫂子李纨还有兰儿这个指望,宝钗却连房也不曾与宝玉圆过,日子愈发难熬。 唯一的指望,也就是多做点子绣活儿,好贴补薛姨妈所需嚼用。 这两年王夫人倒是对宝钗帮衬薛姨妈之事睁一眼闭一眼,婆媳两个也就那么处着,可前些日子家中银钱突然缺了一大截,王夫人终是下了狠手,再不许宝钗往娘亲拿一个子儿。 可怜薛姨妈这一把年纪,叫亲姊妹逼得很是过了段食不果腹的日子。宝钗强忍了几日,到底与王夫人闹了一场,收拾包袱回了娘家。 说到此处,薛姨妈眼泪滚瓜一般落了下来,坐在一边的宝钗这时才接过了话,只求黛玉在柳湘莲面前提上一提,劝贾家退婚书与她。 宝钗不说破,黛玉心内却是明白。只怕她那二舅母纵恨不能生食了宝钗的皮肉,也不肯让宝钗再嫁,辱了宝玉。 至于宝玉一生不归、宝钗老无所依的事,王夫人定然全不理会。 虽然叫薛家母女的作为冷了心,黛玉仍是一口应了宝钗所求。 在黛玉想来,宝玉出走在先,宝钗求去在后,二人已是离心离德,再留一纸婚书也是枉然,不如各自寻各自的缘法。 薛姨妈并宝钗却没想到黛玉这般好说话,准备了许久的说辞全然用不上,郑重道了谢后只得再说些贾家琐事以掩尴尬。 这一说,就说到了王熙凤病亡、贾政体弱、巧姐寄养于村妇刘姥姥家中、探春忽而备嫁等事,引得黛玉黯然神伤。 便是凤姐闯下了泼天大祸,巧姐好歹也是荣国府长房嫡女,竟被长辈就这么抛给了山野村妇。 探春年纪偌大,贾家又是那个样子,若当真出嫁也未尝不是好事。可依宝钗话里的意思,贾家那哪里是备嫁的样子?连着京中近日要送未嫁官家女安抚属国的消息,黛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忆及往事,不免又是一阵心伤。 等着柳湘莲回来,夫妻两个各有各的伤心处,偏又都不欲对方烦忧,竟也言笑晏晏的用了饭。 38 一时饭毕,二人相携至炕上吃茶。 未免黛玉瞧出不妥,柳湘莲忙命人将他这些日子费心搜罗的都捧来与爱妻一同赏鉴,也是稍添闺阁乐趣的意思。 黛玉早已习惯柳湘莲三五日便有一回讨骂之举-论天资,柳湘莲于此事上实在平平,偏又爱拉着黛玉指东道西,不惹得黛玉对其讥诮一番必不能罢手的。 恰黛玉此时与柳湘莲心思仿佛,亦不愿累他于公务之外再添烦忧,更是乐得借个台阶,说些诗词典故逗趣。 可才凝神说了几句,一贯心思细腻的黛玉便觉出了不对,柳眉微蹙,借着柳湘莲抢诗稿的时机挥退了几个丫鬟。 “可是有了什么为难之事?我瞧着你今日心思并不在这里。” 将诗稿姥姥扣在手里,黛玉再望向柳湘莲时已不掩饰眼中忧思。 “我虽不通外物,到底夫妻一体,闷在心里,岂不是于身体无益?” 一张芙蓉面微红,黛玉抿抿唇,索性回手将诗稿藏在身后,身子前倾,与柳湘莲额角相抵,呼吸相闻。 柳湘莲心头一热,满腔愤懑一时去了大半,有心拥黛玉入怀,却惊觉半边身儿都轻了三分,哪里还使得上力气,只得讷讷笑道:“原不欲叫你忧心的,可见我是个蠢物了,只累你了。” 说着,柳湘莲也不知怎地,竟唇角一勾乐了起来。 黛玉一窒,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狠狠戳了柳湘莲一指头,赌气背过身去。 “到底是大爷,尽拿着人的心取笑。可惜你到底算错了,我也是那等蠢物呢!不如咱们一道儿说了,也免得日后不清净。” 才酸了柳湘莲一句,黛玉便止不住担心起来,因此虽依旧扭着身子,话里的意思却是软和了下来。 柳湘莲此刻心里犹如喝了蜜一般甜,别说是黛玉有意放他一马,便是冷若冰霜也要贴上去的,怎能不应,立时一叠声儿答应了,半晌回过神。 “玉儿所言极是,只是不知到底哪个惹你生气?好不好一顿棍子打出去,何必伤了身子。”记得黛玉这两日并未出门,柳湘莲只猜是家中哪个奴才借着祖上的功劳生事,忙开口相劝。 闻言,黛玉不由一乐:“瞧瞧,亏家里天天没口子的夸咱们大爷心善呢,这就喊打喊杀起来。很不与他们相干。” “薛姨妈并姐姐来了,”叹一口气,黛玉面上不禁带了三分悲色:“说了些那边的家事,着实令人不忍。” 柳湘莲并不急着接话,只松松将黛玉揽入怀内柔柔摩挲,半晌抵在黛玉耳边温声相劝:“玉儿既念着他们,我岂能袖手旁观。也是我的疏忽,只不知出了何事?” 黛玉正觉背脊酥麻,一腔同悲之意悄然散了大半,忽得柳湘莲好言想问,不免生起几分羞惭,思忖片刻,仍按原本盘算的那般说了。 “薛姨妈家的意思,是想要回与外祖母家结两姓之好的婚书,好让宝姐姐另嫁,怕二舅母不依,托咱们帮衬说和一二,次是一。风姐姐的独女巧姐儿,如今养在亲戚刘姥姥家里,若你不嫌,咱们接她来松散几日可好?” 虽恐探春命途多舛,黛玉却也晓得此事别说是柳湘莲与她,就连贾政也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故略去探春备嫁一事,只说宝钗与巧姐儿二人。 柳湘莲一怔,方忆起宝玉似是曾提起过名为刘姥姥的村妇到荣国府探亲的趣事,也暗叹过黛玉为刘姥姥取的诨名“母蝗虫”。 非黛玉亲口所言,柳湘莲怎么也想不到贾府长房嫡孙女竟落魄到寄居乡野的地步。 “薛家的事儿不难,都不需咱们出面,使人递个话便成的。至于琏二哥哥家的侄女,你若喜欢,明儿就吩咐他们套车接了来。正巧家里几处院子要再修整一二,捡着好的拾掇出一处给侄女也便宜。” 两件事都不大,柳湘莲应得十分干脆,所求者,唯有黛玉开怀而已。 黛玉又岂不知柳湘莲的心意,颊上不经意红了少许,拧了拧帕子,方道:“你呢?今日可是外头有什么事?” 柳湘莲此刻满眼都是黛玉如花容颜,心中愤懑既消,闻言缓了片刻方答道:“原也不干我事,不想倒弄得里外不是人。自忠顺王爷一事过后,顺风顺水惯了,今日咋一受奚落落了面子,心里总过不去。现在想想,真正是小题大做。” 依着柳湘莲当时的怒气,比是要与表兄商议一番,求姨父给那人个没脸,如今与黛玉一说,到升起几分息事宁人退一步海阔天空之意。 常言道,吃亏是福。 黛玉何等聪慧,一下便明了柳湘莲话中未尽之意,只拿手刮着脸羞他,小夫妻两个笑闹成一团。 这一闹,夜里歇息的难免迟些,黛玉第二日起来便觉得身上不爽利,唬的柳湘莲忙忙寻了都中有名的大夫,再三叮嘱过几个大丫头好生服侍着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衙门。 谁知这一诊竟诊出了喜脉。 不说黛玉在内是如何喜极而泣,这厢大夫尚未写完安养身子的药方,便有机灵的丫头去二门上传话,管家一听,也不遣人,立时亲自打马去报与柳湘莲知晓。 彼时柳湘莲正在与傅都司不咸不淡的说着政务,一得消息,登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将那些心机成算一抛,笑得真真见牙不见眼。 傅都司见了,倒也不好说什么酸话,只私下与 亲近之人嚼嚼舌头,笑柳湘莲“面团一般,寻常肥羊也没这般傻气”,“必是个惧内的”等语。 39 许是为了给腹内的孩儿积福留德,黛玉自打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开始便很是心软。 先是允了笈秋,饶过了她那按规矩当扣半年月钱的嫂子,只罚了两个月月钱了事,又含混着减了几个不晓事的婆子的处罚,轻轻放过。 内外管事自是没胆子驳黛玉话的,无不诺诺应是,一肚子苦水只得掩在肚子里-柳湘莲为防下人等趁黛玉有孕作耗,一早便留话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滋事,定要重重发落了事。 管事们不敢不听大爷的吩咐,可也不干在这个时候叫大奶奶生气动怒,只好推大管家去讨大爷的示下。 大管家老成持重惯了,不欲叫大爷大奶奶为着几个家生子起间隙,说话前便打好了稿子,预备柳湘莲一火便好拿话劝阻。 谁知柳湘莲听了黛玉拧了他的意思,不过一笑了之,直说一应事务按大奶奶吩咐的办便是,全无半点被驳了脸面的恼怒。 大管家人精一般,立时就琢磨出了柳湘莲的心意,回去便对亲近之人说了大爷对大奶奶的爱重。 此后又出了几回类似之事,不说内院的丫头婆子们,便是二门外的长随小厮们都知道,凡是大奶奶说的话,大爷必是听的,凡是大奶奶定下的事儿,大爷必是依的。 如此一来,黛玉身边说得上话的大丫头并管事媳妇可真真成了香饽饽,柳湘莲身边的杏奴梨仙尚且靠后。凡家下人等,倘若哪个差事上出了纰漏,恐受了责罚,便央亲戚求她们美言一番,只等黛玉一松口,在大爷那儿说几句软和话,好叫他们逃过一难。 只是黛玉何等聪慧,虽于孕中轻易不愿耗神,依旧很快就察觉出了不妥,又因与柳湘莲之间的感情甚笃,更是省去了诸多弯弯绕绕,只需夜间闲卧之时直言想问,便猜破了下人们的心思,再不肯轻易开口。 “听嬷嬷们的意思,咱们奶奶可就这几日了,若是个哥儿,奶奶便再没有什么可忧的了。” 对门外听吩咐的小丫头子打了个手势,比刚入府时出挑了不少的簪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头抿嘴儿乐了半晌,忽而伏在一旁凝神绣花的笈秋耳畔说了这么一句没有没脑的话。 笈秋被唬了一跳,险些扎了手,自然对簪春没有好声气,若不是顾忌着黛玉在里间歇息,只怕登时就要闹一场。 翻翻眼皮,笈秋瓮声瓮气的顶了簪春一句:“便是个姐儿,依着大爷眼下这份十事九顺的做派,奶奶也没甚可忧的。” -十事九顺,指柳湘莲对黛玉听从到了十桩事中九回依照黛玉的意思行事,乃是裘良一日登门造访时的戏虐之语,没几日就传遍了内外院。 这话妙就妙在,真正令人称羡的不是那九顺,而是十中存一的不顺。 “可不是,瞧瞧巧姑娘那儿,谁不说大爷真正把大奶奶放在心尖尖上。”混不在意笈秋的恶声恶气,簪春咧嘴一笑,直冲东边努嘴,说的,正是当日柳湘莲拍板接巧姐儿的事。 原来那日黛玉本是一早就着捥冬传话给管事娘子,命她们分派人手好生收拾院子,尽快接了巧姐儿来。后突闻喜事,几个有体面的仆妇一合计,一怕黛玉为巧姐儿的事劳心费力,二怕黛玉见了巧姐伤心伤身再有什么不好,遂一同劝黛玉缓些日子再提。 黛玉也知婆子丫头们口中未尽之意,兼着心里极怕自己也如亡母一般子息艰难,虽疼巧姐,到底默许了几人所求。 丫头婆子们劝得黛玉转了心意,自以为大功一件,岂有不在爱妻心切的柳湘莲面前邀功讨赏的道理?柳湘莲打马回府后从角门疾步行至二门功夫,就从性奴处知晓了内院诸人的忠心护主之举。 护主的当然人人有赏,何况柳湘莲在与黛玉的相关之事上从不吝啬。另下人诧异的是,即使黛玉晚间亲口说了先送银两米面去刘姥姥家,待自己平安产下哥儿或姐儿后再接巧姐家来的话,柳湘莲依然固执己见,命人尽快去接巧姐,又把给巧姐收拾布置的院落的一干事宜交由大管家来办,更笑盈盈拱手请黛玉掌掌眼。 各种原由,还是挽冬上夜时偶然听得一二。 原来,柳湘莲那日得了黛玉有孕的消息真真是喜忧参半难以自持。喜的是黛玉终于有了消息,再无须在言语间受他人排揎,自己对祖宗有了交待,忧的是黛玉一向心思太细,太重,安胎期间又没了俗事烦忧,较往常何止闲了百倍,难免更易胡思乱想损了气血。 他正不知如何寻些既不劳累又能占人心神的事叫黛玉忙上一忙,巧姐儿可不就是那雪中送炭的灵丹? 纵是巧姐儿来家多半先要勾得黛玉哀痛一场,也是利大于弊了。 笈秋也是经历那日之事的,又早已歇了那点对柳湘莲的心思,如今渐渐消了气,也不再与簪春呛声,兼着家里已为她则了个殷实上进的只等黛玉的恩典,倒是叫簪春的话撩起了几分娇羞艳羡。 “谁说不是呢,不提巧姑娘,就看大爷如何日日问嬷嬷们那些个琐事,便知大奶奶的福气是常人再难比的了。” 轻轻咬断线,笈秋虽知希望渺茫,却也不是盼着日后自己的丈夫也能如柳湘莲一般,为了亲力亲为照顾有孕的妻子,逼得几个精挑细选的老道嬷嬷恨不能上吊好避开大爷毫无避忌刁钻之际的问话。 “还得是个哥儿好呢,咱们奶奶虽自个儿样样比人强,到底娘家~差了那么一丝儿。” 簪春话一出口,便是中途觉出了不妥,到底低声说完了。她这还是留了余地的,黛玉嫁过来时林家早就没了人,贾家虽因着二房三姑娘和亲的世情受了些褒奖,现今过的却连一般小户人家还不如,至于那个拐了几道弯儿的亲戚薛姑娘,自借了大爷的力离了贾家另嫁富商后,便再没了音讯,话说回来,一个商妇,就是没断了来往,也不能给大奶奶增一分颜面的。 笈秋正待宁簪春的嘴,却突地隐约听见黛玉在里间唤人,声音很不妥,心中一跳,也顾不上与簪春磨牙,起身就冲了进去。 果是黛玉发动了。 正院内登时忙作一团,二门外小厮们也被指使的团团乱转,既要报信给在衙门办差的柳湘莲,又要去裘家报与裘母知道,好在有嬷嬷们坐镇,才没失了章法。 偏偏柳湘莲今日得了恩旨,与几位上峰一道去了京大营,等他四个时辰后得着消息慌脚鸡一般赶回家中时,黛玉已是平安产下一子,累得昏昏睡去。 柳湘莲也顾不得那许多禁忌,推开劝阻的下人们就冲到了黛玉床边,直盯了黛玉半晌,方傻笑着为长子取名柳南。 世间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在柳湘莲眼中哪里抵得上爱妻母子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龙年大吉!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将故事停在这里。没有波折,没有分离,没有那么多的戏剧性变化,只愿柳二郎与黛玉的故事永远停留在这里,无需辗转反侧,无需牵肠挂肚,既没有流不尽的眼泪,也没有无止尽的猜疑,就这样一直甜甜蜜蜜、至真至性。 这个世界的故事本已经太多,不如给他们一份地久天长的简简单单。 毕竟黛玉的身体受不得那么多的峰回路转,纯净的爱情也未必需要那么多的磨难来证明。 谢谢亲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包容。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com)